《噬爱》
「万般情缘譬如昨日死」
-
(七十二)
我摸了摸石碑,将字上的灰土蹭掉,然后开始讲故事。
讲百年前我灵智初开,幻为人形,被医馆心善的老馆主捡去,教我医术,知礼,明德,行善。
为医者,大仁大德。
但老馆主还未教导我多久便故去了。
人之一生,生老病死,既是无常,又都是常数。馆主早年行医劳累成疾,医不自医,病入膏肓。他这一去,就留下几个收养的弟子和小医馆。
大弟子自觉继承馆主衣钵,便再容不下同门。
我与小师兄年纪最小,是最后被馆主收留的,得赐名「杜若」与「杜衡」,被赶出医馆后便相携同行。
当时也算是颇为艰辛的一段岁月。
在世上流浪,同时又做着行医救人的事。
直到某天到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村子,村民都染了疫病,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奄奄一息。
所有办法都试过了,不但疫病没除去,却是连小师兄也染上了。
“我救不了他。”我说。
医术不精,对疫病束手无策。妖力浅薄,自己维生都难,如何为之续命。
其实,自葬了老馆主的那日起我就知晓了个道理:我救不了所有人。
人也好,妖也罢。
力所不能及之事,多如繁星。
世人所求,我非神佛,不可能一一满足。没什么旁的道理。再说看那成了仙家的黄天化,原来他也未必事事逞心如意,神佛也有神佛的无能为力。
就连我自己回望遥不可及的上一世,在我试图伸手触碰那些与此世相比无忧无虑的过往时,它早从指缝间溜走,无影无踪。
我甚至记不起自己曾经叫什么。多可悲。
(七十三)
小师兄杜衡在一个清晨咽了气。
疫病会让病人浑身溃烂,面生红疮,肚腹如有蛇蝎绞咬。小师兄活着的时候很痛苦,每每挣扎呼吸一秒都是煎熬。
但他依然想活。
被老馆主捡到之前他是逃亡的流民,父母饿死在路上。见过太多死亡,畏惧着死亡。
可终究是要回到死亡的怀抱。
小师兄说他知道我是妖。
说这话时,他已经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我惊讶,又按耐住了,甚至还能如往常般夸赞师兄真真厉害,一眼勘破我妖身。
小师兄断断续续说起缘由。
十几年前,逃亡途中,曾路过一处地界,荒芜中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楼宇。
大人们恐惧是妖物盘踞,慌忙换了路线。他那时是个孩子,父母去了,饿得昏昏沉沉,往那楼去了。
楼中有花香,红绸舞动,衣袂飘飘。
还有美如天仙的女子。
喂他喝水,给了他吃食。
他感恩戴德。
女子道这是有缘一场,他进了百花楼,今受花相救,日后若遇到了花,烦请将她带来。
他懵懂点头。
后面的记忆便模糊了,再醒来时他躺在地上,萦绕着植物枯萎的气味。茫然间,忽地左手小指一痛。
抬手看,那长了颗红色的痣。
与妖立誓,红痣便是约契。提醒他日后切记履行诺言。
……
小师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左手的尾指在疼。像被针尖轻轻一刺。
他便知道了我原来不是人,是花,是妖。
他心里恐惧,不敢说明,被逐后却与我结伴,只想默声引我去那花楼。如今快要死了,却又能说出口了。
花楼的美丽女子,应是我同族。
小师兄说让我去找她们,在这乱世,也算有个依靠,不必再孤苦流浪。
人也好,妖也罢,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七十四)
最后我把小师兄的骨灰埋在禹空,这儿有片他喜爱的桃林。
染了疫病的村子被一把火烧掉。
干干净净,什么也不剩。
去倾霄的百花楼,见过姐姐们,又继续独自的旅行。
等到几十年后再回禹空,桃林枯萎死去大半,杂草疯长。好不容易找到小师兄的墓,旁边不知何时长了棵桃树。
历经百年时间,修炼为妖,幻化成形。
懵懵懂懂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因何存在,笑起来却似桃花烂漫,恍然如故人。
他左手小指有颗殷红的痣。
(七十五)
哪吒问:“他是你师兄?”
我纠正他:“是转世。”
(七十六)
桃妖是初生的生灵,是空白的纸,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不记得自己曾经是谁,不知道人是惧怕妖的。
我治了他的伤,将红痣不经意间抹去。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
这因缘已走了一个轮回,往后余生彼此道路无限无边延长,都不该再有交集。
就算他是杜衡,却也不再是我小师兄。
我会为他除去墓前青草,怀缅其与妖结缘短暂一生,会救他如同曾经所救的每一人,却不会对这个灵魂抱有再多一分的情感。
连爱都不曾爱过,便无惧也无痛。今日我摸着这块当年亲手雕的冰冷碑石,只有惆怅感慨。
故人转世再生,故地荒芜巨变。
我讲完了故事,想着又三十年,杜衡墓前草还是那般高,桃妖还是一样傻,就忍不住叹息。
这孩子怎么就不长心眼儿呢??
(七十七)
哪吒显然不认为我在感慨,他觉得我是难过,在暗自神伤,还旧情难忘。
三岁小孩的情绪总是外露,跟那堤坝开闸泄洪似的,声势浩大轰隆隆响,挡都挡不住,想忽视也难。
他自顾自的生起闷气,拳头攥的紧紧,嘴角撅得能挂油壶。孩子懒得掩饰也不屑掩饰,就是要叫我眼睁睁看到,明着摆出一副快来安慰你的大宝贝模样来。
是率性而为,也是刻意做戏,别扭又直接。
可爱的让人心尖儿发颤。
我回身朝哪吒扬起唇笑,笑容迷离,还伸手捏他气鼓鼓肉嘟嘟的脸颊肉,说走吧。
他一把抓着我手指,“哪儿去?”狼崽子龇牙咧嘴,凶巴巴的。
“去你家,陈塘关李府。”
我笑眯眯的,小尾指勾着孩子软乎乎的手,坏心眼儿地去戳他体温熨烫的掌心,一下,又一下。
“……”三岁小孩儿哪吒慢慢红了脸。
什么开闸泄洪的脾气,张牙舞爪的情绪,全都像被捋顺毛的小动物,安安静静地趴了回去。
唉——我在心里默默叹息。这小孩也是个没心眼儿的。
真好哄啊。
(七十八)
禹空桃林离陈塘关并没有十分远。中途送了趟桃妖杜衡回本体,又慢悠悠走了两天,现下远远便能看见陈塘关隐没在山中的高耸城墙,以及其上随风而舞的旗帜。
这个距离,连东海的海水咸腥气味似乎也能嗅到一点儿了。
离陈塘关越近,哪吒的情绪就越变躁动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变回了少年体型,绣金纹的红绸也变了出来,在他双手臂间灵动飘舞翻飞,搞得气氛紧绷,好像把锋利的剑随时要出鞘。
我偶尔用余光去瞥他,于是看见一双赤眸。
少年双眼中的火与光很亮,脸颊上的红色魔纹也很亮。嘴唇抿得紧,在生气。满脸也是不高兴的神情。
我与他二人间的对话随着十几日一路走来愈来愈少,直至变成现在无言以对的局面。因为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掐断话题,他怕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在前边走,他退半步跟在后边,气息和眼神都是平静之下暗涌般的危险,一旦掀起来就是翻天倒海、天崩地裂,好像我不是他的救命恩人、妖族朋友,而是被他押解的罪犯,时刻被警惕着会不会突然暴走逃脱。
——开玩笑,能跑我重遇他那晚就跑了,还用等到现在?
更何况,其实我与哪吒的心情正相反,先前是抗拒,现在离陈塘关越近,心绪倒是越平静了。终归躲不开这遭,认命罢。人生……啊不妖生,最坏的结果不外乎一死而已。
陪倔强小孩儿回见见他爹妈为我诡异病患录再添一员猛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吒就这样警戒着神情绷着一张脸跟在身后与我一起进了陈塘关。
直到站在李府大门前,他仍有狐疑,突然围着我绕着走了几圈,左看右看,眼睛都要黏我脸上了。
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到他在猜疑什么,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了哪吒,这般瞧我?”
哪吒不语,只是伸出两手把我脸一通恶狠狠乱揉。
我:“……”
好气哦,但还是不能不保持微笑:)
“成天笑着你不累?”哪吒顺手就把他两只手搭我肩上了。
“你真的开心吗?”
成年人的世界哪里是开心和不开心黑白分明的。
“意思是……要我现在哭给你看?”
我磨牙了一秒,转瞬恢复好脾气。他最多二十岁不到保守估计还是未成年,我百岁老阿姨我不跟小屁孩计较,只要把自己当幼师面对问题儿童时心理承受能力就会自己上升的。
“……”
哪吒抬手摸下巴,蹙眉陷入了沉思。
……不是你沉思什么。
我忽然有了一点慌乱和不安。
“好,你哭。”
思考完毕。他想我死。
(七十九)
我瞪了他一眼。满是哀怨。
哪吒却笑了出来。十几日积攒的怨怒此刻报复了回来,情绪阴霾一扫而空,好像那恶作剧成功的顽童,也让我在他这张美得人神共愤的俊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孩童影子。
我垂下眼帘,终于此刻才将两个形态的哪吒完全合而为一。
“谁让你这一路都不搭理小爷我。”他拽着我手腕,洋洋得意,后一句又变得低声:“跟我回陈塘关就这么难为你吗……”
像个三岁小孩儿,很委屈似的。
我轻叹一声。
“没有的事。”我扬起笑脸,一如既往温柔宽和。
“都到你家门前了,走吧。”
我与他错身而过,先行一步踏进了李府大门。
哪吒沉默不语。抬头时却正好对上街边对面躲得很不走心的陈塘关吃瓜群众们。可见当年陪他玩捉迷藏练出来的功夫全都给丢光光了。
哪怕直面魔丸气场全开戾气满满的视线,吃瓜群众们也依旧难掩心中的火热,居然硬顶住了魔丸的死亡扫视,眼神和表情全都是对这块稀世奇瓜的渴望。
自二人进陈塘关以来,三公子哪吒带了个美女回来的消息就以飞一般的速度从城门传遍了全关。
“老大!她是谁呀?”
“三公子,这位漂亮的神妃仙子莫不是天上……”
“说起来公子按虚岁算也有十来六七了,是该娶亲啦。”
“不愧是仙家子弟,就应配天仙呢!”
叽里呱啦,叽里咕噜。
“你们烦不烦啊!!!”
哪吒大发一阵雷霆,头发都炸得竖了起来。
见他动火,围观群众顿作鸟兽散。眨眼就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很好,看来逃跑的功夫还是在身上的。
哪吒气得重哼一声,也不知这怒火从何而来、更不知要把这火发到谁身上。
他在官家“少爷,少爷”的呼唤中回神,默默转身,也踏进了李府的门。
一路进到家里。哪吒也有一点恍惚,没想到出门前以为的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结果不成想,硬生生耗去了数月的时间。
而且他竟真的陪着杜若一路用走的走回家来了。短短时日,居然让他觉得数年望月般漫长。
哪吒低头不只想着些什么。远远隔着回廊,就听见了殷夫人兴奋说话的声音。
娘亲应该会很喜欢杜若……
但紧接着耳畔便响起先前她说过的:“没有人会不爱倾霄。”
“……!”
少年顿生烦躁。
哪吒还没踏进屋,就见他娘亲——殷夫人正热切地握住倾霄花妖杜若的手,高兴熟稔得像是早就和人家认识了八辈子。
她应对殷夫人的笑容也像应对每一个对她热情的人一样。
殷夫人看到他来,声音都高了八度:“吒儿!快,娘跟你说!这位杜若仙子就是当年为娘诊出喜脉的那位游行的医士,就在娘怀了你一个月余的时候!!!”
哪吒:“啊?”
我:“……”
看着人没事还在笑,但其实在见到殷夫人又被把住手腕零距离感受如火热情的时候,就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殷夫人还在说:“没想到这次竟是她救了你,这就是缘分呐!!”
少年哪吒烟嗓都飙出来了:“啥???”
我:“……”
草啊孽缘。
-未完待续-
总之跟着魔童1出时定的大纲走,和魔童2不符的地方都当是私设了。
这次应该能写完了的……大概……嗯。
需要评论!!!
没有评论我会死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噬爱(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