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潮声裹挟着大海的湿咸味,海浪翻涌,白沫激荡,一声一声,颇有些振聋发聩的意味。
敖泠犹自在岸边走着。
大浪卷至海岸边,打湿了她苍青色的裙摆,但她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往前。
湍急得叫人心慌的浪流,在她看来也不过是顽皮孩子的嬉戏。
“藏哪儿了?”
她低声道,远眺去,听起来颇为疑惑。
但耳边掠过一点水流的动静,顷刻被她发现,面上倒不动声色。
“我倒真是法力退步了。”敖泠叹了一声,“如今,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找不见了。”
空无一人的海域没有变化,海水仍旧激荡着,但细细感受,便可知从海深处翻涌来的浪潮已减弱许多。
不过,海面上依旧无人回答她。
“这可如何是好啊......”
敖泠只得又叹了一声,犹自喃喃着:“唉,我也没想到会叫我们阿玄那样委屈呀,早知道就不说你了。你快出来吧,让阿娘好找......”
本已开始平静的大海,因她的话忽而卷起一个大浪。
但与生俱来的本能叫她不惧海水,多大的浪在她看来,都像是小孩儿在撒娇。
敖泠忍俊不禁,最后一刻还是忍住了,佯装不察。
“到底跑哪里去了?为娘都追了一路了,是真累着了。”
言罢,她索性坐在海边的岩石上。
海浪在她足下轻荡,还如旧年那个娇柔妩媚的龙族姑娘。
“本来就打了一场才来的,如今虚得很。”她作势揉了揉眉心,似乎真有气力不足,“我甘拜下风了,阿玄,你再不出来,阿娘届时连回去的灵力都使不出了。”
海水不再溅起白沫,反而清浅的浪花缓缓流淌过她的脚踝边,像是谁的试探。
熟悉的一丝灵力已然接触到她的腿弯。
敖泠轻笑一声,不再掩饰,翻腕施诀。霎时,海水分流而下,偌大的海面荡开巨大的动静。
海平面被一分为二,藏匿在深海的身影便无处遁形,从海中一闪而过的是一条通体粉金色鳞片的小龙。
她微眯起眼。
临到此刻,神色才微微严肃了一分,勾起指尖,盈蓝灵光破空而去。
一瞬间,灵光犹如细链,牢牢缠上小龙的龙角。
“你啊,真叫阿娘好找。”
敖泠微勾唇角,往前几步,手中的细链又缠上手指几圈。
小龙挣扎了几下,但很像是装模做样,几下之后就由着敖泠引他来岸边,犹如海浪般绽开的光晕过后,岸前站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少年。
少年约莫十岁模样,着白衣,佩湛蓝锦带,乌发柔顺垂落脑后,只用一根泛着晖光的发带松垮束住。
他长得极为精致。
与敖泠如出一辙的淡色眼眸,还带着未经世事的干净,澄澈又纯粹,眼尾却是微微上挑的,显出几分锋锐。
如此来看,眉眼倒更像哪吒。
敖泠看着他乌发披肩的样子,松了手中的灵链,向他招手,“过来,阿娘替你挽发。”
小少年不肯动,抿着唇,模样便更像哪吒,略显冷厉。
但敖泠可不吃这套故作冷漠。
“小崽子,我不说第二遍。”她偏头看着他,晓得他是为何闹别扭,“技不如人为何不认?你打不过我,可就是打不过我哦。”
今日浮花谷天气大好,桂香萦绕,敖泠难得起了兴致,想活动活动筋骨。
哪吒却有事出去了。
余下她和小崽子两个人,小崽子一直盯着她看,她一琢磨,不如指点他两手。
她和哪吒的这个孩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天资聪颖,根骨绝佳,与哪吒一样生来有神通,还能修习龙族功法。
教他一向很省心,但她还从未与他拆过招,舞刀弄枪的事还是由着哪吒做的多,如今正是个机会。
她动手了,可小崽子从小长在浮花谷,跟哪吒学的都是极正派的打法,没见过她这种的。
于是他被她打趴下来,很不服气。
一气之下,许是觉得太没面子,一个人溜出了浮花谷。
而此刻,小少年嘴唇轻翁,终于开口了。
“阿娘,你又耍诈。”
他一边说着,语气听上去颇为不服气,但走过来的步伐已变得老老实实。
“这也叫诈?”敖泠从鬓间取下一只玉簪,闻言眨了眨眼,动作未顿,“阿娘可没骗你,追来这一路是真的累了。”
她为小少年挽发的动作轻柔,且迅速,看不出一点她话语间的气虚。
小少年沉默一瞬,总归怎样都是由她说,他不再接话。
挽好了发,倒是敖泠又问他。
“玄月,还生气呢?”
小少年生于玄月,正是仲秋之时,便也取名玄月。
海浪声变得缓缓温柔,她从来不读儿子的心,也能由着这片平静的海域猜测到他的心思。
他仍旧没说话,这孩子少话,但眉眼微垂,不难看出面对她时的柔顺,气息也显而易见是平和的。
这样安静的孩子,也不知今日怎么就闹别扭跑出去了。
“既然不生气了,那将幻境解开,我们回去吧。”敖泠道。
玄月瞬然抬眼,面色古怪地看了敖泠一眼。
“阿娘还说没耍诈。”
她分明看出了这东海不过是幻境,还说追了他好些时候,他还纳闷着呢,幻境本不过设在浮花谷不远处。
敖泠笑了一声,这下倒没说什么。
玄月却轻轻挣开了敖泠牵着他的手。
迎着敖泠微带探究的目光,小少年淡彻的眸中闪过一丝迟疑,似乎不知如何解释,只能道:“阿娘再等等吧。”
等什么?敖泠不解。
她看着平静的海面,忽然问了一声:“你晓得你爹爹去哪儿了么?”
玄月又不说话了,他微微侧目,也随着敖泠的视线看向大海。
“来了。”他轻道。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海面却激荡出前所未有巨大的浪花。
蔚蓝海水高高抛向天际,浪花变得犹如栩栩如生的花,下一刻,敖泠微怔住,不由得睁大了一点眼眸。
倒映在她如同海色的眸中的是,一朵朵争相盛放的绚丽花朵。
海上生花,娇嫩的花儿攀附在汹涌的浪潮上,却并非柔弱无骨,而是极有力,带着向上的生命力一般,破浪而出。
“阿娘,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么?”
敖泠正看得入迷,身旁的小少年冷不丁问她。
她偏头看他,下意识道:“是你的生辰啊。”
她当然记得,才连忙追出来。
虽然嘴上仍是说了两句教训他的话,但也是事实,玄月是从小长在浮花谷的孩子,太过单纯,并不懂外界的纷纷扰扰,人心各色。
若她只是使几招他没见过的狠招,假意服两句软,便叫耍诈。
那将来他长大了,面对更危险的阴谋诡计,又当如何呢?
她看着自家眉眼绝秀的小少年,却忽然察觉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仍旧看着海面,与她道:“阿娘,你再看看吧。”
海上的花,犹如一个美好的梦一般。
群芳争艳,花簇锦攒,春日娇繁的白杏、夏时清濯的莲花、秋风送来的簇簇金桂、冬季与雪同生的梅......
漫天花海几乎掩盖了海水。
花朵随着浪花轻晃,又像是与浪共生,一同绘成无比美好的,她从未见过的东海。
“你......”
敖泠后知后觉着,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阿娘。”玄月终于转回了视线,他看着自家有些懵的娘亲,轻叹了口气,嘴角却扯出一点笑意。
这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这点倒是和他父亲有点像,惯常不怎么爱笑。
可笑起来时,却极为好看,像雪山初融的一点雪水。
“生辰快乐。”他对着敖泠道。
海上的潮咸味变得浅淡,秋风却将金桂的馥郁香气送来。
敖泠回过神来,轻眨着眼,觉得眼睛竟有些酸涩。
她明白这小崽子的用意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玄月微抿着唇,似乎还没看透她的神色,补充道,“也是您的,阿娘。”
海面生出的花,掩盖了海下曾经的阴影。
她曾生于仲秋,一场四海万域皆来见证的周岁宴,却好似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后来,阴影随着新生淡去,哪吒仍会在每年仲秋为她庆生,可当她恢复记忆后,对这个日子还是有些下意识的排斥。
过也没什么,只是好像没太多意思。
好巧不巧的是,她和哪吒的孩子也是出生在这一日。
她也由此找到了一个很妥帖的理由——要准备儿子的生辰宴,自己的顺带过便是,不必大费周章。
哪吒总是会读懂她的心思,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此连他今日出门了,她也没太放在心上。
“你爹爹去哪里了?”
现下再想,总觉得不对,哪吒不是轻易妥协的性子,况且就算她不想过生辰,哪吒也没理由在儿子的生辰当日外出。
敖泠本是个聪明人,霎时又联想到另一个可能,低头又问了玄月一遍。
玄月脸上忽有一分不自在,又想尽力掩饰,“爹爹没有说。”
那就是晓得他去做什么了,敖泠若有所思。
海浪再溅来的一刻,敖泠牵起了小少年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
“阿玄,谢谢你。”她轻声道,“阿娘很喜欢你的生辰礼物。”
玄月施布的幻境还有许多破绽,他到底年纪小,比如说天光浮云从未变化,风声与浪声并不在同一时,被海浪打湿的沙滩踩上去却并不绵软。
只是他自己没发觉,敖泠却从最开始就一眼看出来了。
可这些都无碍,因为海上生花,已是她再也难忘的绝丽景色。
但......趁此机会再教教他龙族功法也未尝不可。
敖泠展袖,一瞬间幻境的破绽被尽数补齐,她一扬下巴,“小崽子,你今日藏在海下的样子可太容易被人察觉了。”
“阿娘再教教你,身为龙,在海下该是如何的隐蔽之道。”
“......”
这场幻境最后物尽其用,敖泠由此教了孩子不少龙族功法,看着游窜在海中那水红的矫捷身影,她想了很多。
有机会,也可以带他去真正的东海看看。
年年近日好似回了东海,让年年带他玩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最后,幻境消弭,浮花谷外的秀美景色便展现出来。
秋风送来真实的桂花香,漫山遍野开满了桂花树,山雀的啾啾声点亮了生机。
这是秋日,仲秋之时。
牵着小少年的手,敖泠不由想着......
她在这里已经住了许多年了,也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不掺杂任何虚情假意的美满人生。
然后,再转过山林,视线豁然开朗,一袭红衣翩然映入眼帘。
他墨发半挽,微微垂眸,长身玉立于那处,如青松挺然。不笑时是如玄月一般的冷厉锋锐,可当他抬眼时,眉眼微挑,眼底含着温柔的笑意。
这么些年来,曾经的少年人早已蜕变,褪去青涩,逐渐沉稳。
那袭灼灼的红衣,就像为她指路的明灯。
而此刻,他向她伸出手。
“阿绫,我们回家了。”他轻道。
执起她的手,她的另一只手牵着的是他们的孩子。
三人的背影在日落下拖长,浮花谷就在眼前。
大家中秋快乐!最近一直在忙项目,想起来之前写了一半,先发了吧,正赶上中秋节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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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敖泠篇·养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