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内森教授故意放慢脚步走到弗莱迪身侧的时候,我已经又侧身趴回到课桌上了,课本和笔记本被我推到一边,艾特赛克教室就这么大,分给每位学生的占地面积有限,估计我的某些私人物品,已经盘踞侵占了弗莱迪的地盘,但他没有表达不满,我也就心安理得——硬邦抵着手臂实在是不舒服。
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作为警告,内森教授停顿几秒,又举着他巨厚一叠的教案,晃悠悠地走回讲台。
“以上就是欧拉公式和欧拉恒等式简单的推导过程,接下来请将课本翻到P87,我们即将要看到的是……”
“叮铃铃!”
“今天就到这里,”教学任务才进行到一半的内森教授慌乱地将摊开的资料摞在一块,“课后作业我会用邮件发到你们邮箱,不懂的问题,也欢迎大家及时通过邮件和我反馈。”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额间冒出的热汗,嘟哝道:“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
穿着黑裙子的女生举手,问道:“教授,截止时间是什么时候?”
“下周三之前,特殊情况请发邮件给助教桃乐丝小姐。”
教室里发出一阵哀嚎,“时间也太赶了吧”“我们还有其他的作业啊,教授!”“真的不能下个月吗?”
在下课铃响起的瞬间,弗莱迪就从座位上站来,修长有力的手臂拿起书包挎在肩膀后,拿着自己的笔记本跨步,拦住正要走出教室的内森教授,指着内页上的内容,站在门口低头和他交流。
罡风吹起他齐耳的短发,高亮度的白炽灯下他精致的不似凡人,那股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开始的古怪感又冒出来了,我不由得多瞅了他几眼。
“嘿!”后背被人重重一拍,从后门偷偷跑进来的玛希一屁股坐在弗莱迪之前坐过的位置上,“新买的手表吗?从来没见你带过,很漂亮!”右手搭上我的肩膀,笑脸在看到门口背光而站的青年后戛然而止,震惊地爆了句粗口,“我的老天,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还不止呢。”我慢悠悠地将书包从身后拿出来,瞥了一眼她坐的位置。
“不会吧?”玛希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嗯哼。”
“怪不得我一靠近你就感觉有股凉气,原来是那个讨厌鬼留下的。”
玛希嘟囔着,将我的笔记本和课本收拾到一起,艰难道:“那群疯狂的追求者们,不会也跟来了吧。”
“弗莱迪,一起去上下节课嘛!我建议教务处将姐妹会和学生会合并在一起,桃乐丝小姐说下午回给我回复诶,你觉得这个决定怎么样?”
绮莉·帕丁森甜腻的声线在走廊上响起,叽叽喳喳地仿佛夏日欢快的蝉鸣。
玛希耸肩扶额,“好吧,我知道了。”
“第一节课感觉如何。”
我摇头,心累地弯腰回抱住她,脑袋抵在她柔软的胸前,“不怎么好。”
翻看桌面上除了第三行还勉强记录着几个鬼画符,后面大片空白的笔记本,玛希了然地轻拍我的后背,安慰道:“我就说吧,选择内森教授的高等数学,绝对会成为你高中生涯中最后悔的决定,但是没关系,我相信你,随便学学都能大杀四方。”
“陪我去一趟教务办公室。”再三确认兔子公爵老老实实地挂在原位,打了个死结的挂绳不会再发生断裂的情况,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背上双肩包。
“干什么?”
“退课。”
……
“放宽心,小多莉,路到山前必有路。桃乐丝小姐拒绝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选课系统早就在上个月末关闭了,更何况现在除了那些重修以及巨冷门的课程还有少量名额,其余的名额早就被其他人抢空了,说不定你那些新教授还没内森教授好呢,毕竟他为人也算得上平和,叭。”
用下巴抵着怀里厚厚的一摞打印文件,我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刚来到艾特赛克高中任职的桃乐丝小姐,在办公室里就将选课网站的后台系统调出来给我看,就算用职工权限也改变不了分毫。
——“我知道‘高等数学’挺难,但听说弗莱迪·琼斯也选了这节课,你可以多找他问问不懂的地方!”
在得到我明确的拒绝后,热衷于牵线搭桥促成少年少女之间诚挚感情的年轻教师面上露出片刻失望,随即她翻箱倒柜,再然后,我就得到了一大叠桃乐丝小姐温情赠送的历届学长学姐们整理留下来的资料。
独家版。
“说起来,桃乐丝小姐也挺可爱的,”玛希将怀里抱着的文件放在桌子上,揉捏着酸痛的手臂,提高音量,“不然她怎么会认为,普通人能够在短短一个月里看完这么多内容?!”
“不然能怎么办,”我趴在桌面上,这节课教室里还没来什么人,我们选了最角落的位置,“我不想挂科,补考什么的好麻烦。”
“那倒是。”玛希去年挂了拉丁语,回想假期补习的那顿灰暗时光,她无声打了个哆嗦,“幸好我没选这节课,乘法都把我难得够呛,要是我去了,内森教授绝对会把我看做是发霉发烂的朽木!”
“唉。”我更忧伤了,我可能比她好点,但在内森教授眼里同样是块泡发水的木头。
“同学们,大家好。”
意大利语和文学课的老师是一位温柔的老太太,穿着圆领衬衫和点缀着珍珠、荷叶边的褶皱绸缎裙,年过七旬仍画着华丽的浓妆,眉眼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丽风情。
她没有给讲课,而是选择用教室里的多媒体电视给我们播放了一段三年前刚上映的电影《美丽人生》,这个电影在刚过去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斩获三项大奖,它的确值得最高荣誉。
当历尽磨难的男主人公惨死在德国纳粹的枪口下,不少人都落下了眼泪,玛希更是哭的稀里哗啦,将我随身携带的纸巾都洇湿了。
“他为什么要回去救妻子啊,注定无疾而终的结局,可怜的小男孩就这样变成了孤儿,一个美好的家庭就这样破灭了,呜。”
“他不去你会更生气。”
我将那叠无处可放的资料全部塞进柜子里,抽出一张干净的卫生纸,递给她。
玛希眼眶红红地擤鼻涕,“是这样没错,但你怎么感觉不到伤心啊,难道这个电影没有一点触动你的地方吗?”也许是回想到故事中的某个情节,她又半掩着脸低声哭了出来,“为什么导演就不能给他们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我当然难过啊。”
艰难地阖上柜门,我将钥匙从锁孔里拔出来,不知道上一任的柜主,对这个年久失修的铁柜做过什么,柜子里满是乱糟糟的涂鸦,还带着一股死老鼠的腐臭味,就连锁都松松垮垮地倒挂在门上,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罢工。
“但更觉得羡慕。”
玛希从手帕纸里抬起肿胀的双眼,“嗯?”
将湿透的卫生纸嫌弃地从她手里抽出来,扔进垃圾桶,我直接塞给她一整包未开封的纸巾。
“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微弱的亲情曙光在野蛮的屠宰场中蔓生,他没有选择放弃也没有逃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将责任铭刻于心,多难得,这还不值得羡慕吗?”
玛希有些无法理解,“但是他只需要和孩子好好躲起来,等到美国佬到来,也许就可以成功活下来,一家人圆满地团聚。而不是故意扮演一场注定无疾而终的悲情戏。”
“所以他固执的坚持让才我更羡慕啊,”摊开手,我弯腰做出请的手势,“‘无论如何,人生是美丽的’,所以美丽的戴维斯小姐,请问我们可以前往食堂了吗?我真的要被饿死了啦!”
“好吧,看在克劳利小姐的面子上,”玛希终于露出点笑意,仰着下巴,翘起兰花指虚搭上我的手,如同电影里带着羽毛宽沿帽的公爵夫人,“那就向着食堂出发吧。”
也许是近年来,国际留学生数量占比大大提升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高昂的学费让校董会觉得没必要再这种事上节约花销,艾特赛克高中的校园食堂比布里尔利和布兰德尔要好上太多。
借鉴高级酒店自助餐厅的装修风格,每个星期都会有固定邀请的知名美食家。今天的主食的掌厨是来自亚洲的黄皮肤厨师,介绍上说他主厨的餐厅已经连续五年收录于米其林三星。
但从窗口推出来的小盘子上摆放着一个个造型小巧的寿司,触物伤情,玛希将她夹的几个都堆到了我的盘子里,“多吃点,多莉,我先去盛一碗麦片奶。”
我点头,毫不嫌弃地接受被玛希咬过一口的“馈赠”。
在我开学的前一天,金就收拾好行李,跟随带队教师登上前往日本东京的飞机。
玛希没有去送他。
她认为他们俩个都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在这段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话虽然是这么说,她却抱着枕头在镜头对面默默流泪了整整一个小时,而这也是我今天如此之困,随时随地仿佛都能昏厥过去的原因。
挑了个看起来的我肠胃还能接受的玉子烧寿司,我尝试性地咬了一小口,蛋类柔软绵密的口感在唇齿间翻滚,不像普通的全熟蛋干巴,也不同于溏心蛋带着些腥味,金黄色的蛋卷水润,咸鲜中带着些回甘。配上揉成一团的米饭,的确对着上米其林的名号。
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不太标准的姿势夹起另一个、在我不断尝试中变得分崩离析的寿司卷,一群人将我围在中间,玛希留下的空盘子被人一把掀开,眼前突然放下一个装满黏糊糊奶油汤和空心意面的餐盘。
换了件衣服的绮莉·帕丁森双臂抱胸,语气不善,“喂,转校生,让我们来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