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 9 逃避
被忽略的事情,比如因为昏睡而暂时忘却的疼痛,一旦意识到了,就如同蓝色背景之上的红色一般刺眼炫目,再也无法佯装不见。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才要在蓝色的衬衫上装饰红色的领带吗。
课后的教室里,有学生在讨论前一晚出现放送事故的游戏实况,有女同学挤在一起看着封面是金发辣妹的时尚杂志。一切都是平常光景,仿若什么都没有改变。的确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个体的异常通常不会迅速地直观反映到众人的现实中。
——只要隐藏得足够好。
现实正常而又平稳地运转着,没有人发觉黑羽快斗的异常。这并不奇怪,甚至可说是一如既往。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不是吗。否则,二年B班的学生们没有理由在明知活跃在外的怪盗就坐在教室里的情况下,还状似不知地到校上课。
黑羽快斗披上了怪盗的演出服,无人意识到他的异常;有除黑羽快斗之外的人格空降在了这个世界,与他分享着心跳与呼吸,无人认知到他的存在;而当他(们)带着伤发着高烧趴在教室里,也无人发现异状。
K将约定完成得很好:使一切保持原样。
但黑羽无法再对这被精心维护的日常安下心。他当然不是在期待异变,这并不妨碍他开始怀疑,将糟糕的一切尽数掩盖在外表美好的日常之下,是否真的是最优解。那意味着失去了呐喊的权利,连轻微的抱怨都显得像是无病呻吟。
刺耳的摩擦音穿过听觉,路过的同学碰歪了他的课桌。懒得去将它扶正,黑羽继续装睡般趴在桌面上。
五天。他在心底计算着这个时间。
倘是朝夕相处,五天,足以形成对一个陌生人较为全面的认知,甚至足以培养出深厚的情谊与羁绊,亦或是树立起刻骨铭心的恨意。
同样地,不间断的五天,也足以让并非那般完美的替代品露出破绽。
考虑到这五天里包含了一个周末,周围的人或许没法对K进行持续的认知。但是,当名为“黑羽快斗”的独立个体在现实中消失了足有五天却无人察觉时,如同阴影被黑暗吞没,他们是否会忘记那个蒙了阴影的角落也曾经有光照亮过?还是说对他们而言,阴影自始至终都是阴影,与黑暗无异?
疼痛折磨着精神,黑羽忽然觉得睡过去的确是个好方法——逃避的绝佳借口。但对睡眠心怀忌惮时,便无法阖眼,心安理得地沉溺在那个万能的理想乡中了。
他无法保证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刻。
可K为什么能保持自己一直醒着?
不,“一直醒着”绝不可能。有那样不争气的身体做拖累,保持一天不眠不休已是极限。也就是说,K在过去的五天里,一直维持着意识的留存。他作为他自己睡去,便能作为他自己醒来。整个过程是连续的,可控的。
一方仍在被动地将醒来时的主控权交由概率时,另一方却已经掌握了长时间留存有独立意识的方式。
究竟谁才是主人格?
说起来,由于交流的效率极低,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过类似于“聊天”的对话。作为一个计划的执行者, K极少谈到自己的事。他隐藏起自我,并努力使自己的存在接近于一个与他毫无相关的人。
毫无相关。是的,毫无相关。K大可以做一个背后灵,一个不言语的旁观者,甚至可以使当前身体的主人对自己的存在毫无察觉。但他服从了名为黑羽快斗的少年的指示,以一种初生儿般稚拙的忠诚,维护着胡乱涂抹的洁白墙灰下早已崩裂剥落的异样日常。
他并非婴儿。他具有常识、逻辑,以及相当程度的自我认知。较常人而言更为优秀的学习力,思考力以及执行力,足以使他被界定为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卓越个体。
足够优秀的个体,通常是蔑于成为他人的。
因此......K为什么要这么做?在留有个体意识长达五天时,仍要维护好属于黑羽快斗的“正常”?
承认他的行为仿佛就承认了自己能够被取代,希望他做些什么自私过分的事又仿佛唯恐天下不乱。随后,后知后觉地,黑羽发觉这矛盾的两者指向的是一个相同的结果——作为“黑羽”的自己,会被取代。
这很正常。仅有一个入口的迷宫理论上也只有一个出口。
无理性主导的思维,如同清醒着的梦境。它奔逸,流畅无比,且不遵循逻辑。当黑羽没有闭上的双眼已经能够透过意识深处崩裂的墙灰看到其后即将溢出的不祥,他意识到自己醒着。
不能睡着。无法睡着。每一处的神经都是清醒的,这意味着他无法逃避疼痛。而逃避疼痛的代价,是会再次丢失自己。
又想逃避又不想放弃主导权......黑羽将双眼埋进手臂间的阴影。真难看啊。
佯装无事是最无懈可击的保护层,因为很少会有人忍心去破坏那透明却完美的冰壁——人们知晓冰层的存在,并能透过那冰看见一切,但融化冰毕竟需要时间。
有接近的脚步声。黑羽只得抬起视线。
“状态如何?”
眼前的混蛋是会无视冰层直接说话的那类人。
“已经是第五天了,”白马的语气只是一般意味的友好,“黑羽君还是没有醒来吗?”
他在说什么?
黑羽眨了下眼。
“我......”
我明明醒着。
瞳孔骤缩,黑羽的眼眶微微睁大,眼底充斥着的疑惑与不容置信,是如同处于不同频道的茫然错愕。
他听到白马低声念了句“认错了”,随后又无比自然地切换了语气与态度。
“课桌不是适合休息的地方。”那友好的态度换了一种平易近人的模式,听着只叫人火大,“如果需要更加安静的场所,我的建议是去保健室。”
黑羽只是张了下嘴。没有声音发出来。或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说话了。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这个侦探,会知道“我”的事?
“哈哈哈,有点玩大了啊......”
水面起伏着,尝试上浮的过程中喝了不少水。被水浸染的视线匆忙捕捉到十字形的光亮,他便拼上最后的体力凭感觉向那个光源全力挣扎。
不是保留体力的时候。不能因为终点未知就不拼尽全力。
......真是有够惨的。
浓黑的平直剪影开始愈来愈近时,他知道自己在接近岸边。那是人为造出的东西,码头,防风堤,或是其他的什么,切入水面的巨大水泥体被一波又一波涌过的水花持续拍击,彼端的平台不是轻易就能企及的高度。
浮停在水面稍微喘了口气,K让身体下沉,随后笔直上浮。他将手臂尽力伸直,向上,像是要突破什么似的向上,企图通过浮力的加成以攀住那救命的平台的边缘。
随后,他的手腕被及时伸过的另一只手擒住。上提。
安全了。
湿透的衣服是没有办法立刻换下,不过总算是能够让双脚站在地面上。无需为生死担忧时,集中力自然而然会迁移向其他的细枝末节。接过递来的毛巾擦着头发,K的语气却算不上是感激。
“我不是叫你来做这种事的。”
白马好脾气地笑了。
“你们真的很像。”
“......哈啊?”
“姑且认为你没有希望得到帮助,但在行动之前向‘我们’提供了具体的撤退线路也的确是你采取的判断。”递过替换用的衬衫,白马挑起眉,“我想我有权利好奇你用意何在。”
K只是转过视线。
“我只是需要你们注意‘他’的状况,我的事完全不用——”强行切断当前发言,他转了话锋,“......那个工藤家的小子呢?”
奇怪的用词......将疑虑一如既往地埋在心底,白马简单解释了情况。
“他来不及赶到这里。”
沉默。
沉默不是什么好氛围,即使寂静会被冲刷的水流声盖过。这将使他无法再继续问K接下来的计划。白马看向对方换上的干燥衣衫上印出的血痕。衣服白换了。他这么想。
“黑羽君...的状态如何?”
“老实说,糟透了。”K想要叹气,但忍住了。
叹气会使运气变差。
“看得出来。”
“不,我不是在说‘我’的情况。我是指,他的精神状态糟透了。”
“......怎么说?”
“我没有坠落到水中之后的记忆。但当我醒来时,仍是在水里。”
就常识而言,在水中失去意识几可致命,除非中途有过一段短暂的、得以呼吸的空隙。
“你是说,”白马皱眉,“黑羽君曾经作为自己醒来过一次?”
“我想是的。虽说他显然是有做到不让自己立刻淹死,但是——他放弃了。很可笑吧?他放弃了。现在的他甚至连挣扎着活下去都做不到,甚至甘心就那样闭上眼睛沉向水底——所以我才会同意代替他去行动。”说到这里,K终是叹了气,“不给他一个正当的逃避的方式的话,迟早会出事。”
如果不是真的想要活下去,在疲惫到极点的时候便不会透支体力也要游向岸边。要放弃是一瞬间的事,比刚出炉的仙贝更加松爽干脆。
听到了不妙的事实,白马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有介入过多。
“......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有理由经历这些不必要的疼痛,”K沉声拢过因湿透并在一起的刘海,“会让他多睡几天的。”
是的,由我的大意所强加的伤痛,他没有必要全部背负。
干燥的衬衫无法为冷透了的身体带去温暖,K撑住膝盖站起身来。
“我原本的身体,似乎快要醒来了。”
垂下视线,K感到自己又开始想要叹气。
“要在那之前把事情做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