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弈的目标不是结果的输赢,而只是为了切磋技艺,相隔棋盘的双方甚至可以友好地交换他们在喝的茶和点心。
略落劣势的一方尽可以发问,从对方的回答中提前挖掘出败因的种子。而即将要赢的那个人,自然也可以在给出指导性建议的同时,有所保留。
透明的杯壁上显而易见地可以看到浅浅的一圈茶渍,黑羽放下空掉的红茶杯。
“那么,”语气也像是一目了然的空茶杯那样轻松,黑羽低眼扫过面前点心盘中的饼干屑,“我想这种时候向谨慎过度的侦探桑请教些问题,应该不会是冒犯吧。”
“当然不会是冒犯,”微笑着也同样放下茶杯,白马微微偏过头,“但问无妨。”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这很重要。根本还没有到盗窃宝石那种程度的大手笔行动,光是偷看笔记这种小偷小摸也会和阳光下的石子一样暴露无遗,自己的计划倘是真的如此漏洞百出,以后根本没办法玩了。
“一定要说什么时候,其实没有什么特定的时点,”在时间上总是讲求精确的金毛侦探,此时却给出了模糊暧昧的答案,“或许是因为那个时候,黑羽君选择了停下,而不是英雄主义地继续向前冲吧。”
“......啥?”
“证据还有很多哦。”无视了黑羽的疑惑,白马搭起手指继续说下去,“很讨厌社团活动却还是会留下打扫,同时也会在意部活室的推理小说是否会被偷窃。这些还不够吗?唔,再比如说,那天在校门口——”
“等等,等等等等,”双手比划出暂停手势示意他停下,黑羽确信此刻这个扯着温良的笑容说个不停的家伙,绝对没有和他在一个频道。他无法搞懂“部活室的推理小说”与“偷看笔记”之间,究竟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你在说的......是什么的证据?”
而白马对串了频道毫无自觉般,理所当然地给出他的解答。
“自然是‘总是恶劣的黑羽同学事实上是个纯良懂事的好孩子’的证据。”
啧,被耍弄了。虽然不知道那个大少爷是否有故意在文不对题地扯些瞎话,从对方口中得到的任何称赞,在黑羽听来都像是讽刺。
“哈哈哈,很有趣,”棒读般还以捧场的大笑,黑羽抬起毫无笑意的瞳眸,“我是在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觉‘笔记有被偷看过’的!”
言语间是隐忍的咬牙切齿。
泡沫般浮在表面的笑意散去,白马似乎不再打算继续开玩笑。尽管此般严肃正就证明了之前的说辞的确是在开玩笑,但现在他确实是要给出正面的解释了。
“知道吗,”他用指尖自勺柄处捏过搅拌用的金属小勺,玩味的,全无意义的多余动作,“被写进笔记的犯人,通常会有两种。”
喉结随着下意识的紧张吞咽起伏,黑羽不出声地听着。
“第一种,纯粹无谋的白痴。他们似乎是认为销毁掉笔记就能够撇清关系,稍微听到点风头就急于采取行动,结果自然是暴露出的可获取信息越来越多。”
说到这里,神情间已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审判官的调调,白马举杯喝过已有些冷掉的茶。
“稍显过激的反应,是弱者所为呢。”
好吧,这或许根本不能算是正面解释。
“那,”黑羽开口,“第二种呢?”
“低调的隐士,绝对谨慎的野心家。要想写进笔记绝非易事,发觉他们的瞬间或许就已经是死期。”
对于侦探而言略显夸张的口吻,仿佛是在描述毒性最强的蛇,亦或是牙齿最尖利的肉食动物。然而,他们在谈论的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些人的名字,已经有被写在笔记里。
黑羽再次咽了下唾沫。
原来如此,自己露出破绽的地方,不在于究竟做了什么,也无所谓计划是否完美。一旦对那本笔记产生过想要接触的念想,有所行动的瞬间就是暴露。
他现在完全理解了,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同班同学,为何能在明确被人掌握了行踪的情况下,还能悠闲地笑着在自己的家中开起茶会。
那是站立在石牢无法逾越的高墙顶端的,猎手的余裕。
“所以——”
“啊,顺便一提,”似是宣告了严肃话题的结束,白马重又笑得眯起眼,眼角牵动起肌肉是黑羽所熟悉的伪君子的真心实意,“知晓笔记的存在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偷看,黑羽君的反应也真是过激呢。”
我的名字可没有被写在笔记里。不回应这显而易见的嘲讽,黑羽在心底悄声梳理着强词夺理般的逻辑。所以我既不是纯粹无谋的白痴,也不是低调谨慎的野心家。
可那个假笑侦探的评价是“反应过激”......
他这是干脆把我归到弱者里了吧この野郎。
“所以,需要我在这里就把缺失的笔记还原出来吗?会花点时间喔,”仿佛说正事就不算是在转移话题,黑羽理直气壮得像是个被打断了发言的检察官,“还是说明天再给你?”
“不必。”
原本就保存得相当谨慎,自从那次因不可抗力导致的内页丢失之后,更是笔记不离手边,白马用食指敲了敲那略硬的封皮。那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的笔记就那么躺在旁侧的沙发上,无辜无害得像是临时摆上去的摄影道具。
“黑羽君也看到了,有实体的纸质的讯息很容易被破坏和转移。”弯曲起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的位置,白马敛起眼睑,“你只需要将它们全都保存在‘这里’就足够了。”
记忆力过硬时,大脑便比实质的书写要靠谱。黑羽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可当正在进行中的计划由他人说出口时,那种憋屈感大概和想要卖乖打扫的瞬间被老妈命令去擦楼梯一样,不爽快到叫人想要摔下抹布。
“那你之前问我能不能还原又是——”
“因为我需要确认,”白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缺失页上的全部数据,包括调查对象的姓名,交易的编号......我需要确认,黑羽君是否有全都精确地记住。”
真正的对手就在身边,他却要求我辅助去查其他的案子?
唔,一头热答应下来的似乎的确是自己。
“......够了,我回去了!”
黑羽推开茶杯站起身。
起身甩上外套或许很像是逐客令,不过现在将要离开的人其实是自己。不把自己当客人自然不代表就掌控了主动权,这一点在想要撤离客场时也是一样。
轻描淡写地,白马瞥过时间。旧式摆钟的铜色指针划过接近X的位置。
地处相对偏僻的独栋别墅,用以作为秘密谈话的地点或许是相对保险,但来去的路上自然也相当花费时间。
“现在出发的话,路上会比较耗时间,附近也比较难叫到出租,”用以应对独居高中生晚归的方案是顺理成章的周到,“我会请人送黑羽同学回去的。”
什么“会比较耗时间”,说得好像他知道我家在哪似的......哪怕是用走的也打算一个人回去,黑羽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对的理由,就已直接被现实堵住了言语。
严肃得就像是最一丝不苟的修道院院长,银发的女管家已经等候在了宅邸门口。就这样撇开送上面前的便利独自一人走入室外无光的冷风中,无疑失礼又愚蠢。
而那个送客礼节同样无可挑剔的归国转校生,挂着与发出邀请时别无二致的礼貌微笑陪同离开的客人走向玄关。
“感谢配合。”
直到他的客人坐进了车的后排,安全带也确实扣好,白马从外部关上车门。
“这是为了万无一失。”
茶会之后的再次碰面隔了一个周末,不过比较吵闹的那一位没有出现在教室。
在那之后他们没有过正面联系,但白马至少可以肯定,尽心尽责的管家女士确实有将那位不情愿的客人一直送到家门口。
周日的下午,中森同学有在SNS上分享过在商业街排队买新品鲷鱼烧的自拍,相片里不远处比着V字笑得很勉强的那位,正是今天缺席了整日的那个同学。
一个之后在那之后剩余的时间还没有长到能让很多事情发生,他没有太多的理由不来学校。
总是行踪成谜的家伙若是想要不登校,理由可谓是有千千万万。去掉最日常的可能性与最颠覆的超展开后得到的平均值,或许也足够令人惊讶了。习惯性地会将那些影响统计的个例也考虑在内,白马不认为自己会需要惊讶,可是显然,有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白马同学?可以稍微占用点时间吗?”
那是教室里最嘈杂的时刻,有不安分的男生举着扫帚向教室彼端扔来的纸团挥去实践着棒球梦,有女生挤坐在同一张课桌前对着杂志讨论着彼此的爱豆。这种时候,生气中的美女高中生话里藏话的温和低语,确实是可以压过那无聊的嘈杂直至寂静无声的。
没有人会拒绝八卦。
在围观的学生的惊呼声中,白马不得不离开他的座位,去往更适合(不被听到地)谈话的走廊。
“呜哇,果然是赢不过转学生啊——”
有人哀叹。
“白马同学不转过来你也一样没机会吧!”
有人幸灾乐祸。
“虽然平时的红子大人也很棒,生气中的红子大人才是真正的红子大人......!”
咳哼。
刻意压低声音的议论干扰着围观众人彼此的听觉,他们听不到走廊里的两人具体在争论些什么,而只在女方甩过长发愤然离开的瞬间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一句。
“...那你真的是最差劲的男人了。”
我们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因为这捕风捉影的一句重又燃起对中之下的恋情的向往,不过,请相信,围观的各位捕捉到的那一句话的小道消息,绝非重点。
“真是看错你了。”
咬得清晰的吐词犀利得像针,红子根本不打算去听侦探逻辑与情感都完美构建的论辩。
“如果你真的只是把他当成是用完就扔的大型道具,”相似的绯色瞳孔深处,沉淀了不相融的光,“那你真的是最差劲的男人了。”
白马不太在乎红子是怎样看他的。好吧,说实话,被学级第一的美少女以那样严厉的方式奚落了,那确实是挺伤人的。但他完全不在意。
因为在通往部活室的走廊里,他已经得到足以安下心的答案了。
“嗯?快斗吗?”空无一人的侦探社部活室门口,重振了这个社团的中森青子同学正在锁上门,“在保健室睡觉喔。笨蛋快斗,周末的时候摔到喷泉的水池里了。”
“你是说,”白马问得很不确定,“...摔进水池?”
“是这样!那天还挺冷的,当然会感冒啦。”无所谓地,青子耸了肩,“刚才已经和红子同学一起去看过了,那笨蛋怎么看都是为了逃课才躲在保健室嘛!”
“逃课......”
“红子同学还在等我,先走一步啦。对了,白马同学现在也可以回去喔,”锁上部活室的门,青子收起钥匙。“反正今天的社团活动肯定没办法进行了。”
社团活动没办法正常进行,原本的四人被拆得很散,非常散。到这一步,白马才算是真正安下心来。
“感谢告知,”他扶过有些许滑下的书包肩带,“明天再在教室见吧。”
时间空出来了,可以有足够的空闲去往保健室,将上个周末的相关细节问个清楚。
正如青子所说,在保健室躺了一整天的那个家伙,确实是在为了逃课而偷懒。推开保健室的门时,白马几乎可以看到,保健老师的镜片之后毫无保留的嫌弃与疲惫。
看来很有精神啊。
打过招呼之后,白马掀过用以分隔的帘子去往最里面靠窗的床位,不意外地看到休息了整天的那个同学正在收起根本没装课本的书包,额头上还煞有介事地敷着退热贴。
夕阳的光依然晃到叫人睁不开眼,明明就快要消失了。
向保健老师保证再也不会这么做之后,他们一同离开保健室。白马无比自然地问起周末发生的事,而黑羽绘声绘色地说起那个喷泉水池。
“知道吗,”拇指和食指比划出近乎咫尺的长度,黑羽认真得不像是有在夸张,“那个喷泉的出水口离我的后脑勺就只有这么点啊!这么点!”
景观喷泉的加压喷水口,那平直的截口虽然完全说不上是锋利,但坚硬的金属管道,的确是有些杀伤力的。
“已经不像是无意了,”白马皱起眉,“黑羽君有看清吗?把你推到水池里的那个人。”
“这就是最让我不爽的地方了......”
怀疑别人,将不熟悉的人当成是嫌疑人去看待,黑羽不太喜欢做这事,但在叹过气之后,他原原本本地说出了自己看到的“真相”。
“是个小孩。”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居然会让小孩子去做那种事......真的是,最差劲了。”
排了很久的队终于买到的鲷鱼烧,黑羽完全不顾烫地,闭着眼三口并作两口就解决掉了。
埋怨着他对美食的不尊重,青子坐在喷泉广场中央的水池旁,打算慢慢地吃完她的那一份。
无所事事的黑羽开始绕着圆形的喷泉水池转圈,直到他看到一个搞丢了气球的男孩大张着嘴,呆滞地看向天空。
那是个漂亮的红色气球,哪怕是在近乎黄昏的天色映衬下,也足够显目。
自诩有一千种让那种年龄的小孩笑出来的小把戏,黑羽暗自摸向身上携带的小道具,开始考虑是变出玫瑰花,还是白鸽与彩带。
他向那个男孩走去。不等他开口,那个之前还眼神无光的孩子莫名开始毫无征兆地大哭。黑羽蹲下身去刚想说些什么,下一秒,推力骤然而至。
失去重心翻坐在了水池里,激了全身的冷水让他甚至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下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青子从远处喊着“发生了什么”,而推开他的那个孩子藉由推力跑开去。浑身湿透的黑羽愣愣地坐在水池里,他没有看清那个小孩最终跑向的,是怎样的大人。
“他最好不要让我有看清,”说到这里,黑羽挥着拳头,“那种混蛋就该让他受到天罚,天罚!”
这个世界还真是不缺正义感爆棚的倒霉蛋......了然地继续向前走去,白马没有多说什么。真是太棒了。
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校园门口了。因为在保健室耽搁了一会儿,除却留下值日的同学,与他们一起走向校外的,三三两两地都是社团活动结束得较早的学生。
白马忽然停下脚步。
“如果天天有在学园门口守着的话,”再开口时,说的是与周日的喷水池完全无关的事,“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出哪些学生混社团,哪些是回家社。”
“......什么?”停止对那个指使小孩做坏事的假想敌散发戾气,黑羽也停下脚步。
“我是说,现在他们大概已经确认,我们有在混社团了,”白马偏过视线,“只需要查清楚我们所在的社团,就很容易知道还有社团里还有哪些人。”
不过今天是特殊情况,她们,侦探社的另两位成员,没有经过社团活动就直接回家了。
“你是说......”
“难道黑羽君会认为,周日的喷水池事件是一个‘意外’吗?”
黑羽不再做声了。
仅发生过一次的事件,或许只是偶然,用“意外”去概括第二次似乎也是理所应当。但是——
“是警告。”
无避让地,白马以肯定回应黑羽的不确信。在容易用善良去做第一判断的家伙面前就该这么做。
“说成是‘恐吓’或许也没有错。”
共同行动的话,目标会扩大,会被更加容易目击到,用以要挟的手段,自然也会更多。
警告。
无法安全通过的十字路口,与周末的喷水池。
仅发生过一次的事件,或许只是偶然;用“意外”去概括第二次,似乎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现在,不能让它发生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