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问题进行正面应答,让空气间露骨的思疑饱和到反渗入骨髓,煞有介事地,白马打开怀表看了时间。
“在这里说话似乎不太方便,”他扯开礼节尽致的客气微笑,向同行的同班同学发出邀请,“不知黑羽君可否空出一杯红茶的时间?”
那微笑相当有迷惑性,像是不断看着怀表的三月兔,让人只是看着那奔走的背影,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跟上去探个究竟。
隐约感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兔子洞的边缘,一旦踏进去就会被邀请去什么危险又疯狂的茶会,理性判断告诉黑羽这种时候应该拒绝。
“......哈啊?”
语尾的转音相当生动地传达了不解。像是对黑羽的这番反应同样感到奇怪,白马耐心地说明了理由。
“‘要不要去喝点什么’——这可是黑羽君的提议。”
“不不不,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我想知道的是——”
“这我已经回答过你了: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对话中,提出问题的人似乎是占据主导权的一方。而倘使对问题的答案太过在意的话,先手反倒要是劣势了。用于调整对话走向的托辞被径直丢进了火焰里,融化滴落成封于茶会邀请函上的火漆章。
“只是一杯红茶的话......”
那个假做绅士样的家伙发出邀请的目的,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喝杯茶。所在隐瞒的事情,不便明说的理由,以及这一切与前阵子的缺席有何联系......与这些相比,一杯红茶根本无足轻重。
思维被繁杂的疑惑所占据,黑羽随意地应答着。那或许不算是在应答,而只是含糊地将下意识所想的那些念出声。而这个为找寻借口争取时间的下意识举动,更像是在给出肯定的答复。
“感谢理解。”擅自将那不确定的碎碎念领会为同意,白马致意般点了头,言语间的某种理所当然,仿若自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那么就按这样去安排了。”
诶,我刚才有说同意吗?
眼看着白马取出手机拨出电话联系了管家,黑羽有点发懵。
思考不是时停技能。过于在意周遭真实的世界时,思维的进程便要被拖慢;而大脑全速运转时,世界也依然马不停蹄地奔向前方。
对哦,他平时不都是有管家开车来接的么。那种大少爷怎么可能是步行回家......
直到与那位言行打扮都显露出尖锐的严肃的管家婆婆切实地打了照面,直到以双眼确认了那位养尊处优的同班同学确实有人驾车来接,黑羽还在想着那些有的没的。过量的无用纠结阻塞在脑海中拿着等号牌排起了长队等待解决,以至于待意识到的时候,身后已无退路。
要什么退路,敞篷车后排的风已经足够舒服了。
视野足够开阔,是否有被跟踪一目了然......从半途开始,黑羽就不再去纠结那些不明不白的阴谋论,而完全被渐进陌生起来的街景带去了注意力。
接受下动机不明的邀请,未必是个不妙的决定。有求于人的家伙早已将自己放在了先天被动的位置,既然之前有答应过那个侦探要帮忙,谅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搞些多余的小动作破坏临时结盟。
应该...是这样......的吧。
远处是暮色中汇于一处的城市剪影,眼前是一看就很有故事的欧式宅邸;第一印象已是不苟言笑的管家女士垂下眼睑打开宅邸的前门,不知是否有在隐藏什么而门扉紧闭的房间时刻勾引着好奇心。随着距离被拉近,预想外的画面与细节越来越多地铺陈于眼前,使得之前就已在全速运转的大脑登时停摆,只能像个白痴一样发出毫无营养的感慨与惊叹。
喝不喝得上红茶已是无关紧要,只是今天看到的这些,在黑羽的判断里就已值回票价。
细致周到的招待堪比魔女的茶会——简洁考究的桌布,完整齐备的成套茶具,点心塔则是奢侈的三层。似乎再不说些什么,就真的要变成马卡龙色系的单纯白痴了,黑羽咬了下牙告诫自己不要忘记原本的目的,无奈客场劣势对己方智力与敏捷的削弱,实在是太过强大,强大到几乎是毁灭性的程度。
“黑羽君有什么特殊要求么?”
“我看看——”
开口的刹那,之前的疑虑已被忘得一干二净。
“我可以...”崭新得像是从未被使用过的茶具闪着不真实的光,视线掠过那些脆弱易碎的精致瓷器,黑羽指向其中最没有设计感的那只茶杯。“用那只茶杯吗?”
“......你确定?”略有踟躇地,白马取过那只茶杯,仿佛是在质疑他的眼光。
不觉得自己的挑选有什么不妥,黑羽扬起眉,“有什么问题么?”
被擦拭干净的茶杯清澈地折射出灯光,质地是平实又普通的玻璃。那种无杂质的通透或许为它增添了点高端感,但再怎么说也不过是玻璃而已。
“这个茶杯......是从百元店买来的。”犹豫过后,白马还是说了事实,“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很廉价哦。”
“我管它是不是从百元店买来的,”喝个茶都要等半天,黑羽不是很懂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认为它挺好看的,这还不够?”
“但是——”
“那么请问大少爷您为什么要把它买回来?”从对方神情间看出些理亏,黑羽得胜般扯开嘴角,“明明它一开始就被摆在百元店里?”
“......”
理由不辩自明。
茶水倾入杯中,冲泡适宜的红茶闪烁出红宝石般的色泽,若连那令人愉悦的通透观感也要用“廉价”去一并否定掉,未免也太不识情调了。
溶于茶水中的一颗方糖,配搭以丝缕的牛奶,如此这般泡出的茶是能让任何人满意地舒展开笑容的闲适口感。并没有沉浸在那洋溢开来的轻快气氛中,白马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以破坏受邀请的客人怡然的好心情。
尽管白马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就是要对那没心没肺般的好心情感到不爽。
“如果那个时候,黑羽君没有解开手铐的话,”欠揍的发言就像是出自最不会读空气的混蛋,“两天前你就可以喝到这杯茶了。”
笑意蓦地僵住,黑羽被酸到一样咋了舌。
“......那样我绝对不要。”他在桌面上顿下茶杯,因有桌布的阻隔,只发出些钝响,“嘛,反正现在也有喝到,不差这几天。”
“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能够浪费,”轻描淡写间将某些严重的事实一带而过,白马的语气就像是在问是否要再来一杯茶,“麻烦事堆在一起,很头疼呢。”
简单的几句话,瞬间将黑羽拉回矛盾与困惑交织的头脑风暴中。他猛地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才坐在这里喝茶,也霎时间回忆起那些尚未得到解答的问题。
“所以你之前不方便说的是指——”
“笔记的存在暴露了,其中的内容,甚至有被黑羽君以外的人也翻过。”白马依然是那轻描淡写的态度,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来者不善——这样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那种重要的东西也能被我翻过,说明你也有够没防备的......”从点心盘取过一枚黄油饼干,黑羽“咔擦”一口咬下,“所以?你希望我现在就在这里还原出缺失的那些内容,好定位出犯人么?”
慢条斯理地搅拌着自己杯中的茶水,白马抬起眼瞳,并没有显出想要解决问题的迫切。
“黑羽君很想要帮忙的样子呢。”
“就当是红茶的回礼...不,”红茶听起来更像是临时想出的托辞,打住话头,黑羽很快改了口,“......反正我也是有我的理由的啦。”
“喔?”颇有兴味地,白马继续问下去,“黑羽君的理由是?”
自己已经偷看过那本笔记的事情,那个侦探早就知晓。没有必要再对事实进行澄清,也无需再找什么借口,这种直接的干脆感轻松极了。在这种爽快感的推动下,黑羽隐隐有些担忧,现在的自己是否会像个心机全无的笨蛋。
嘛,无所谓了。能给对方留下那样的印象也好。
“怎么说,”他认真地收起笑意,“大概只是想证明,这不是我做的吧。”
将笔记中的情报泄露出去的人绝不会是我,我会证明这一点——如此这般的笨蛋发言,作为“理由”而言应该已经足够,分量足到快要溢出来了。
以好奇心为入场券的,危险而又疯狂的茶会,早在更久之前,就已敞开名为陷阱的兔子洞。眼底泛开释然,却不是因为被打消了疑虑,白马好心情地向自己的杯中添去红茶,仿若刚刚解开一个业已知晓答案的谜题。
“不需要任何证明,我也知道不是黑羽君做的。”
“什——”
“也许是在挑衅,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无谋,那个情报小偷撕去了他需要的那一页,”没有去看黑羽的表情,白马莫名在心底涌上些恶作剧得逞般的快意,“如果是黑羽君的话,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这么说着,他探手向堆砌齐整的方糖堆,并相当故意地从根基的部分取走一块,使得整个结构瞬时崩塌下去。
在发觉笔记内容的缺失的时候,白马最先想到的,便是黑羽。那可是个连最细枝末节的信息都会认真去记的家伙。尽管不是时刻都需要用到,他总是在向大脑塞入过量的情报。
利用,要挟,怎么说都可以,求助于他是最便利的选择。因为——
虽然观感上像是个吊儿郎当的高中生,那个看似随意的家伙,底线异乎常人得高。
底线影响对是非的正确判断。拥有底线的家伙,其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相当在意。“把转校生锁在体育器材室以争取时间偷看对方的笔记”这种事,在对方的价值判断里,是恶作剧级别的行径,是值得偷笑的作弊举动,但绝不会是绝对的正确。
自知理亏,所以才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像是拼命想维护好优等评价的小孩,做过一次错事后就格外卖力地表现自己,以弥补那些显而易见的微小不足。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夸我......”无法为此感到高兴,黑羽降下半边眉,“实际上不是,对吧?”
“是在称赞哦,”抿过茶后,白马也从点心塔取了饼干,“该说黑羽君自以为投机取巧的小伎俩,在这种时候帮了大忙呢。”
“......你其实根本是在看不起我是吧?”
“真要看不起你的话,”用食指刮过点心的碎屑,白马转过视线,“也就不会在被人跟踪的情况下请你来喝茶了。”
这个混蛋,自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有被跟踪。不爽升级成了焦躁,黑羽只觉得杯中正在凉掉的红茶甜度也在渐进褪去。
啧,被利用了。
看起来像是被保护着的侦探,连那无意识的“被保护”也是事先计算过的。平日里总是有车来接的他,今天却是步行离开学校,并与平日不会有机会一起走的同学同行到了一个街区以外的十字路口。联系管家开车来接,则是在收到“要不要喝些什么”的提议之后。
故意地被跟踪,又故意让我发觉这一事实。将“无关人士”近距离地牵扯进危机中,却显得对方像是自己想要被卷进来——那个侦探自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
“你是......”对这一切后知后觉的黑羽,感到认真在担心的自己像个货真价实的白痴,“在试探我吗?”
引发出内疚,向未知深浅的水面投去石子,以试探是否能够激发出同情的涟漪。而想要帮忙的瞬间,无威胁的属性便已暴露无遗。
“很荣幸能让你这么认为。”白马微微颔首,无知觉地牵出无害的微笑,“与黑羽君的合作,我可是十分期待的。”
既然要做到用人不疑,那就在合作开始之前,将最糟糕恶劣的戏码事先排演过。这便是诚意,是明确彼此自我定位的策略。若是做到这个份上,被利用了的一方也依然狠不下心来拒绝......
交涉便可算是成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无毒的蛇,也依然是猎食者。
就算是无毒的利齿,也同样可以置猎物于死地。
锋利,速度,咬合力......身为捕食者引以为豪的压迫感与杀伤力,无一缺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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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茶 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