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色的树林里,阿斯翠亚做了一个梦。
她已经许久没做梦了,所以清楚地记着这一个。更准确地说,她拥有的梦境一直很少,于是每一个都记得清楚。那每一个梦都不像梦——不是混乱跳跃的,而是清晰顺畅的。
不像是睡梦间发生的,而像是过去发生的、正在发生的、预备着发生的真实情境。
静谧的月夜,石头做的桌椅有些凉,前一任冕下坐在她的身边,捏着酒杯哼着小调。那歌曲听着并不典雅,像是人类的劳动号子,其中蕴含的生命力与塞勒涅本人全然不相符。
从前,阿斯翠亚小的时候,总是从下往上仰视着她。现在她们同样坐着,中间隔着个圆盘石桌,阿斯翠亚甚至比她高上一截。
塞勒涅穿着和离开林地王国时一样的斗篷,半张脸都深深地陷进去。她不讲话,阿斯翠亚也一反常态地,没主动跟她问好。
她将嘉维尔的剑放在石桌上,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圈。她们处在一座深林之中,这片森林的主色调是绿色,深浅交叠在一起。每棵树木都健康、挺拔,像是歌曲里劳动的青年人。
与幽暗密林不一样。
空气不是灰蒙蒙的,森林不像是要睡去,也不像是病了。
向远处看,林子的最深处有着白色的光亮,比天上的星星更亮。建筑被淹没在白光当中,什么也看不清楚。阿斯翠亚只隐约觉得,那是林地王国。
就在这会儿,她听见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比苏拉纳还要急切的、小精灵的脚步,踏在松软的黑土上,响声闷闷的。
那只金发的小精灵匆匆赶来,将小小的木弓放在椅子上。他眼睛里倒映着森林,而那片森林是蓝色。他从阿斯翠亚身边跑过,抓住塞勒涅的衣角。而后者轻哼一声,将衣袖从他手里拽出来,声音缓慢而微弱:“走开,别动。”
塞勒涅的双手很年轻,紧紧抓着白色纱裙,似乎在做一场艰难的决定。忽然在某一刻,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生锈的铁人似的、慢慢抬起头。透过层叠的枝叶,塞勒涅看着星星的方向,或许也就将阿斯翠亚看见了。
星光将那位冕下的双眼从黑暗中牵出来,那样一双眼睛,是松石绿。
阿斯翠亚站在星光下,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确信那种绿色是塞勒涅本就拥有的,而不是她的眼睛在她眼中的反射。可她明明记得,冕下的眼睛看不见……而且,是灰色的。
于是这成了最接近于梦的一场梦。塞勒涅望着中洲的天空,用一双松石绿的眼睛。然后她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手中哭泣,哭了许久,直到哭声由微弱变得响亮,直到她的生命由孱弱变得强盛。
醒来以前,阿斯翠亚看见她抹干眼泪,回过头——
那是双灰色的眼睛。
精灵想着这件事时,一片雪花飘下来,落在她的鼻尖上。温热的气流蹭着颈边穿过,赫伯用湿润的鼻子触碰她的脸侧,以此来将她唤醒。阿斯翠亚对他道了声早安,再向下看去,斗篷上已铺了薄薄一层雪。
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树上睡着的。不会错的,因为她始终坚信,高的地方才是安全的。
为了想塞勒涅的事,阿斯翠亚在雪中躺了一阵才坐起来。她有种猜想,曾经的那位冕下或许是她的族人,因为那双眼睛……太少见了。但她无法断言,也无从考证。
那个梦没给她任何结果,只留下一堆疑惑。
塞勒涅经历了什么?她是否也有过看穿的能力?她的眼睛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有多少怀疑,阿斯翠亚从未怀疑过这梦境的意义。她坚信这就是一段过去,一段确切发生过的事情,就像她曾经夜夜经历而现在不再经历的、山洞里的噩梦——有关持有魔戒的怪物、摘下戒指的生灵,有关魔戒。
这些事之间一定有着什么联系,但她暂时思考不出。
只是从贝尔法拉斯远到西南土地的这段旅途,让阿斯翠亚对自己的能力有了全面的认识。她不仅能够看到过去,也能够看见短暂的未来——始于渡鸦岭的决战,阿佐格在冰面下睁开双眼的前一秒。
那并非是她的错觉,而是在生命的某个节点,主神认可了她的行动。祂终于向她揭示了计划中的一小部分,这就是认可的证据。
以及甘道夫的发现。精灵不知巫师是怎样发现的,毕竟她及她身边的人用了近两百年,也不曾发现这一事情:
那些邪恶生灵,半兽人、食人妖或是巨蛛,那些受索伦力量影响的生物,在它们的视线以外,没有任何手段来察觉阿斯翠亚的存在,就像她、从来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一样。
这是公平的,也是难以置信的。
这意味着即使她潜入魔多,只要避开守卫的视线,就能畅通无阻。她也终于由此明白了,年幼时迷失在密林,为何只有一只幼蛛来威胁她的生命……她有预感——
自己不是个大人物,却也并非不能做个小英雄。
阿斯翠亚清理干净身上的白雪,对着已经冻僵的手指哈着气,同时感觉眼睛有些疼。于是她捧起一把雪,贴在眼皮上。等某种灼烧的刺痛过去了,精灵掏出罗盘,跨上马背,任由赫伯带着她走。
马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年左右,阿斯翠亚能感受到赫伯的日渐衰老,同时、莫名地、因自己的长生而感到无助。她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抽出一本几乎要被撑破的手册,翻看自己在前些日子写了什么。
“绕过最低矮的一座山峰,我到了迷雾山脉的另一边(或许是另一边,因为魔多的阴影日渐远去,远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离贝尔法拉斯已有很长一段距离,长到我在短时间内不可能返回,但静下来时,仍能听见海水的声音。”
“在这里(地图上的第十二号位置)有一种常绿乔木,枝叶繁盛,能适应沙地、丘陵和石质山地在内的多种土壤条件,居民为其命名为海岸松。木材坚重、粗疏纹理,耐腐朽、耐水湿,常用作筑房建桥、围栏造纸。”
阿斯翠亚翻看着,不时修改,直到前方隐约出现一个城镇的轮廓。木屋藏在灰白色的雾气里,旗帜被风吹得上下飘动。听起来,又是一个人类的村庄,居民用标准的通用语交流。
此时雪停了。
南方大地的冬天比北方要温和得多。雪下一阵就停下来歇着,直到红褐色的土地将轻纱似的一层白雪吸收了,再斟酌着是否继续落下。而北方的天空却不允许这样,它像位心细的母亲,给地面盖上层厚厚的棉被,才允许大地睡去。
像谁呢?像嘉维尔。
他留给她的温暖比悲伤要多得多。阿斯翠亚擦亮剑上的宝石,待走近了,才从马背上翻下来,牵着赫伯慢慢走进村庄。
像到从前的地方一样,无论是大城镇、小村庄,还是某个不固定的部落,她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或许是客栈,或许是寄住在手工业者、猎人或学者的家中做学徒、助手,两种或许间,后者居多。
而即使先找到了客栈,过段时间也要为赚钱变成学徒或助手,这是作为一名游者在人类世界讨生活的方法,阿斯翠亚在离开海角后就懂得了。
然后再走进一个群体之中,用上几年,服务于一个领主或首领。迷雾山脉的西边比东边较为和平,战争较少,或许真是远离魔多的原因。纷争仅限于边境冲突,且越往北方走(或许是北方),这类的纷争也越少。
但从靠近山脚的王国与城镇里,阿斯翠亚还是能打探到山那边的消息。有关半兽人的活动,有关刚铎传来的、魔多的某些动静。这些信息不易得到,但她有意探听。
她先住进了客栈里。
客栈的主人名叫牛舌草,这名号挺真实的,就像“蒲尔斯达”一样真实。
“从梯子上到三楼,左数第三间房间。每天早饭后有……”牛舌草眯了眯眼睛,灰白的眉头纠结在一起,“我听过你,是不是?听过,绝对听过……歌走得比人走得快多了。”
“早饭后有什么?”阿斯翠亚捏着钥匙,并不深究他说了些什么。
“哦!清扫服务。客栈唯一的工作人员为您服务。”
不仅工作人员不多,这里的客人也很少。阿斯翠亚的隔壁住着位学者。每当她在手册上写些什么,“沙沙”的书写声也从隔壁传来,两人的书写习惯差不多,但都不清楚对方是研究什么的。
从冬日直到初春,清扫服务的工作人员从没来过。当阿斯翠亚问起时,牛舌草却说这是为了不影响两人的工作。好吧,他说是就是了。
当河流解冻、窗外的树木抽了新芽时,精灵交还了房间的钥匙。当天,她知道了隔壁的学者在研究气象,那位学者也知道她在写一些诗歌和歌曲——他早晚会知道的,因为那些东西总通过孩子们的声音传出去。
“湖底有什么?”
“蒲尔斯达,告诉我们,湖底是什么?”镇上五六岁的小孩围坐一圈,大一些的站在外围,或靠在树上,或抚摸着树下的白马。他们有些吵闹,叫人有些头疼——但也因此像极了林地王国的小精灵。
“有水怪吗?”
“河底是座幽绿的公墓,墓碑并不多,缠绕着的黑色水草却不少。在河底,日光先被浮藻遮住,再被流水搅散,所以每天都像是阴天一样。于是,那些墓碑上的名字,也就变得模糊不清。”
精灵坐在树枝上,声音柔和而悠远。她闭着一只眼睛,透过白宝石去看另一棵树上挂着的太阳。刺眼的日光也变得柔和,变得像幽暗密林的星光一样。
“不是这样的!这不好玩——”
“为什么没有水怪?”
“为什么没有巫师和精灵?”
“嗯?巫师和精灵为什么待在水底?”阿斯翠亚将宝石收起来,向下看着矮小的人类。春日温暖明亮,这座城镇的人类也生机勃勃。
“你们不可以在水下生活吗,就像人鱼一样?”
“如果你不能,那你怎么知湖底有什么的?”
“我不能,所以这是鱼和鸭子告诉我的。”
“好吧,可是——”树下是大大的几双眼睛,一起瞧着阿斯翠亚,藏着某种失望的神情。
“好吧,其实——”阿斯翠亚忍不住微笑,她从口袋里把手册掏出来,翻到了空白一页,“的确,这故事是一只精灵告诉我的——先跟你们说说这只精灵。”
有一只无所不能的精灵,他从小就住在森林里。他有一头金发,在阳光下像融化的金子一样流淌,在月光下像银子一样凝固。还有一双蓝眼睛,和刚铎的蓝眼睛不同——刚铎的蓝是海蓝,而精灵的蓝色揉着白色的星光,所以浅上一些。
精灵很喜欢一种灯,银质的灯罩,散发着蓝色的柔光。为了寻找这盏灯、或是会做这盏灯的工匠,他踏上一段旅程。
某天,他到了……他到了牛舌草先生的客栈。几杯酒过后,牛舌草告诉了他湖底的某些秘密。
“什么秘密?”
“一条大鱼。”
那条大鱼身上有几十种不同的颜色:每个想捉住它而失败的生灵,都会被它拿走身上的某种颜色。与此同时,大鱼也长大一个指甲的长度。传说只要捉住大鱼,就能让它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精灵为了找到那盏灯,带着渔具到了湖边。他埋伏了许久,从清晨等到深夜,大鱼都没有出现。但他还是始终等待着,不吃饭也不休息——直到某一天,湖中央冒出一串气泡,撞开了顶上的浮藻。
精灵知道,那条鱼来了。它不仅来了,还明目张胆地朝他宣战。
他是无所不能的精灵,于是勇敢地抛掉了渔具,直接踏进了湖里。隔着一层湖面,精灵和大鱼缠斗了许久,直到双方都失去了力气。那时风停住了,湖中央却出现一个漩涡。
“然后呢?精灵被卷进去了?”
“嗯……说得对。”
精灵被卷进漩涡,整个人被水淹没,但他依然抓着大鱼的背鳍,始终没有松手。他感受到强大的阻力,是大鱼带着他在湖底穿梭。过了一阵,他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水底有一座村庄。”
一座曾经被龙焰摧毁的村庄。被火焰灼烧的痕迹还在,但大火早就熄灭了。在缺了屋顶或是少了窗户的房屋里,曾经在大火中丧生的居民活了过来——他们的身上没有伤疤,脸上没有痛苦,一切都是生前的样子。
他们在湖底打渔、种花,饲养宠物。每当他们微笑、或是谈话,一串气泡就从他们的嘴边溜出来,快速升到湖面上去。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这些气泡的来历,他们都以为那是小鱼或大鱼的杰作。
当大鱼带着精灵从湖底穿过时,村庄里的居民朝他们打招呼。精灵想要朝他们挥挥手,于是松开了鱼鳍。只是他刚一松手,就被漩涡卷回去,像气泡一样旋转着,回到湖面上去。
他站在湖边缘位置,水面只到他的肩膀。他将头埋进湖中,睁开眼,却再也看不见村庄和大鱼。
精灵没找到等,也没再等到大鱼。只能有些失望地离开,将这事告诉另一只精灵——
“另一只精灵是你,蒲尔斯达。”
“没错,是我。”
“那只精灵被大鱼拿走了颜色吗?”
“我相信他被拿走了,”阿斯翠亚点点头,“但不是金色、不是蓝色,他至今还没发现那颜色是什么,也就没有告诉我。”
树下的孩子们没说什么,只是有几个男孩跃跃欲试,似乎真的想去湖边蹲守那只大鱼。阿斯翠亚看了几眼就躺回树枝上,幽幽地说了几句湖水的可怕,以此来警告他们。
“你会把这个故事写成诗吗?写成歌?”
“会的,等一等。”
精灵闭上眼睛,却还在听着他们说话,时不时回应几句,但她不得不愧疚地承认,那回应有些敷衍。直到某个尖细的童声在树下响起:
“你可不可以告诉那只精灵,有个地方能找到那种灯?就从这里一直往北走,走到埃里吉翁。”
故事借鉴《大鱼》,书和电影都很好看,至少书的前半部分我很爱[害羞]另外,这一整卷有六十年,写得很墨迹我意识到了,但未来的几章也不会简约的,我会接着墨迹()虽然剧情上慢了很多,但我真的很喜欢对着中洲地图,找到某个地点,由此想象一段故事,编造一些植物和人物,描写一段我没见过的风景,要不是大纲在那摆着我可能会把无关紧要的东西写得再多一些[可怜]所以不太喜欢看的宝宝们可以等段时间再来看,从下一卷开始就是魔戒的第一部了[比心]这一卷在原著时间线上还剩两个重要剧情:阿拉贡阿尔温私定终身,咕噜被索伦捉获后又被押送到幽暗密林,应该快写完了,或许[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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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束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