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一)
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在内战后,这个名字就永远地熄灭了。我们像项链上的珠子一样一个接一个从她身上掉下来。她是无声的、白色的,总穿一件过分宽大的长裙子,一直拖到脚后跟,雪白的,衣服下面瘦得没有皮肉,仿佛只剩一具骨头。她就带着这白色走过来,摸摸我的头,理一理我的头发,纤细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插。在指骨轻轻的震颤里,我听到极轻的枪声。
那是我刚刚迈进十六岁的时候。弟弟上了卫校,但他两个月后就要死了。我尚未明白那一点。我终于熬到了放假,从那军事化的无人性的学校中得以脱身片刻。我正舔着干燥的笔尖,绞尽脑汁地在日记册里给倾慕的女孩儿添锦绣花。窗台上有一枝白色的海棠,我从她家偷剪下来的。落了后,满屋都是海棠花的尸体。
母亲她忽然走过来。我先看到她消瘦的前臂,在两个空空的袖管里幽灵似的飘动。接着,她从银白的衣襟里抽出一根雪白的玉线,像捻着一根细长的发光管。她那干裂的唇张开了:
“你记事,就往上面打一个结,记得又牢又快……”
我接过来,一接就是十三年。这么多年,我记忆里一直有一个白色瘦长的幽灵,飘飘荡荡,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小而柔软,无声无息,化作几瓣海棠飞上天去。
然后她就把我和弟弟忘了。她变得生硬、木讷,像所有得了病症的老人。然后她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宇宙是否爱我。她的灵魂剥去了记忆的壳,剩下一团轻盈的哀悼。
弟弟死后,我就没再进行过文学创作了。我记得他死的那天,他忽然徒劳地看着我,和母亲的眼睛如出一辙。他应该知道的,他说,你是……
我以为他是在赌气,因为他选择去……我不记得了,或许不想起更好。
你是……他没说完,他登上海棠树的巅顶,只知道那里站得高看得远,好像那样就能看清(记起)什么。隐藏在枝桠间的手枪非常渺小,但足以击中一个白外套的男人。狂风中子弹准确击中了他的左肋,血液向前在空中喷溅数米,神圣的鲜红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脱出血管的束缚。
不要试图想起,我在记绳下打上一个绳,不要试图想起。
遗忘是一种白色的幸福,无论是被遗忘者还是遗忘的人。
(二)
工作日结束的那天,也就是9月20日,我正要带孔寂出门,罗轭叫住我:“你的精神衰弱好些了吗?”
自从得到末日图像开始,我就患上了精神衰弱和丛集性头痛,去过教堂后反倒恢复了一点。
“是好些了。”
“跟我抽根烟去吧。”
“我有一个会要开……”我为难地看看表。
“开什么会要别白花?”他指指我的黑西装白胸花,相当困惑。
我低头瞧了一眼,忽然也迷惑起来。有一点尚未完全褪色的钝痛在大脑皮层下面,但我不记得有谁死。
“这个……?”我尴尬地挠挠头,飞速扯下来,“我最近有点断片,可能是丛集性头痛的并发症……我想不起来。”
“你可以看看你的记绳啊。”他揶揄地微笑着。
对了,绳子!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中翻遍全身,终于在西装内兜里摸到了记绳。
看到它的一瞬间,恐惧的潮水铺天盖地涌来——
上面打满了绳结,密密麻麻,像一条白花花的肥硕蛆虫。
他的笑容凝固了。
僵硬、陌生、无法控制。看着崩坏的记绳,就像那个无比熟悉的东西忽然变得不像它,不受控的恐惧开始作崇。
我有没有想过,我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记绳?我弟弟为什么会死?
记忆混乱、精神分裂、耳鸣,只有看到特定的桩基才会记忆。一件事物一直重复着,一次次地问同样的问题。事实上,我弟弟比我发病更早。
花瓣五个月前从灰褐的枝上瓦解,化为纯粹的三角函数。光秃秃的杏树下,我仿佛看见一地虚幻的正弦与余弦的混杂物,在嗅觉感受器里蒸腾着酸甜而略涩的气味。
“活见鬼……我不想了。”我捏着自己的鼻梁,像是把什么东西赶走,“我脑袋里最近很乱,可能是情绪波动太大了。”
“你的自由时间太空虚,下了班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是很空虚。现在下了班就坐在椅子上思维宫殿,以前就是想点哲学问题。你是怎么缓解的?”
“养花。上周,我和冯电频爬到他的车顶上看星星。他在那里架了弧形天线,可以听到一些外来信号。还会有串线发生,像无线电幽灵,你永远不知道谁在和你说话。”
“好主意。我可以和梅——”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傻笑,猛地止住了话头。
但罗轭的反应大得超过我想象:“谁?”
“你管我!”我瞄准他的脑袋弹烟灰。
过大的声音引来了孔寂。他偏着眉头走过来,在我肩膀旁边站定。我问他:“你想不想吃冰激凌?”
他相当困惑地点点头。
“不要老给孩子吃这种没用的东西,小眼镜儿。”他打断我。
“哇哦,你的语气好像个结婚七年的家庭主妇哦。”
他翻个白眼:“面对着你面两个小孩子,我就会这么说话。”
冰激凌总不能让他的数学能力提升,我没头没尾地想。他能说出冰激凌从哪里来、其中成份的学名,可是那又怎么样?冰激淋又不能建造大厦和高桥。
然后谈话进入正题。不得不说,罗轭具有很强的演讲能力,他递给我香烟附赠个童话,以作为命定论的引子。
香烟还未塞进嘴里,一半烟丝就扑簌簌掉在舌上。这些干涩的粉末很难吐干净,以至于童话结束时满嘴还弥漫着苦味。罗轭见我的样子笑了一下,很快就克制住了。
“四眼,故事讲完了,让我问个问题。”
我默认他继续演讲,各自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在一片朦胧的烟雾中,我瞟一眼孔寂,他正用舌头在冰激凌表面上舔出一条正弦波。
“比如说,我今天想去喝一杯,这是每天下班后我都要做的事。但是唯独今天走到酒馆门口,我忽然想反抗‘今天喝酒’的命运,于是夺门而逃,再也没有踏进去。那么,我改变命运了吗?”
“如果我是个命定论者,我会这样说——”我说,“你最终选择逃离而不是喝酒本身就是你过去经历和环境的结果,所以,你的选择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而是由一系列因果链条决定的。因此,根据决定论的观点,命运早已包括‘你不喝酒’这一行为。就算你逃到半路反悔折返,也在这个命运怪圈的预料之内。”
“于你而言呢?”
“我和冯百极都会认为你改变了命运,那就是成为一个晚期酒鬼。”我微笑着说,“你的自由意志驱使了你自主选择不同的行动,而这些选择不完全受制于外部约束或决定论的链条。即使在一个决定论的宇宙中,我们仍然可以拥有某种形式的自由意志。如果你真的有自由意志,那么你从是转向否的行为可以被看作是你自主决定的结果,从而改变了原有的命运轨迹。”
他说:“但是,不论我做什么,最终结果都是既定的,不可改变的。从这个观点看,无论我们选择喝酒还是不喝酒、左脚进酒馆还是右脚进酒馆、坐到第几个吧台上、点哪种酒,这些都是我命运的一部分,已经预先决定了。所以说,改变命运也是命运的一部分……”
“这更像发生后的总结啊。你的选择可以被视为一种‘因’,而它会带来新的‘果’,从而产生新的因果链条。”我抖抖烟灰,“你又不是哲学家,想那么多干嘛?”
“……知道它要到来所以竭力逃避,竭力逃避却正正导致了它的发生,从而仍旧到来不误。是这个意思吗?”
“选择喝酒与否,这是个问题。”我把烟头踩灭,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的烟已经烧到了他的手。他却毫无察觉。
“……成为一个酒鬼与否,这也是个问题。”罗轭继续自言自语,然后如梦初醒,怔怔地甩掉了手上的烟,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是哲学疯发作了?”我盯着他的背影,半开玩笑地对孔寂说。
孔寂不置一词,只是一次又一次在冰激凌上画出毫无意义的图案,然后用舌面抹平。他偏头,点点手腕,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还记得什么吗?”
哦,干,那个会议!
我反应过来,看了看手表,已经3点15了,离迟到还有15分钟。会场离这儿有一公里。我大叫一声坏了,抱起孔寂就是百米冲刺。
设定上,白泊松的弟弟名叫白秩和。他的形象是一个满脸痣的挂着标准青春期怀疑主义表情的黑毛少男,长得比白泊松更有攻击性一点。
如果他有活到成年,大概可以当上比白泊松还厉害些的物理学家。
但他已经彻底死了,比较象征意义,所以正文不会细写了。上述就当个彩蛋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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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母亲,白记绳,命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