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床头的寄名锁和兔子杯,蓝忘机忽然觉得很疲惫,仿佛浑身的骨骼刚刚重组了一遍。这些日子,他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痛苦和思念在两端紧紧拉扯,逼迫着神志的清醒,不断试探着令他崩溃的底线,那是一种向幻灭边缘接近的惊险,或许下一刻这根弦便会崩裂,他的生命便也走向永恒的重点。
而此刻,珠珠就坐在他的床边,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令她周身光芒流转,仿佛凄风苦雨中一盏暖橘色的灯。蓝忘机情不自禁地抬手,抚过她的脸。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在严寒中走了许久的人,在即将被冻得麻木的前一刻,被人送入了暖室。
那根绷紧的弦终于松开,疲惫如排山倒海般朝他袭来,蓝忘机揉了揉眉心,破天荒地,头一次想要好好休息了。
蓝曦臣牵过珠珠的手:“珠珠,我们先离开,让你父亲好好睡一觉。”
珠珠点头,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低头从彩虹小包里翻出了一个香包,塞到了蓝忘机枕下,很认真地嘱托道:“父亲,好好休息,睡一觉就好了。”
被做成小兔子形状的薰衣草的香包,气味清新,能够安神助眠。香气自枕下飘散而出,蓝忘机倦意更浓,可临睡前,他想到了什么,竟又撑着身体起来,朝蓝曦臣道:“兄长……”
蓝曦臣有些好笑:“放心,不会不告而别。”弟弟竟是怕在他睡着的时候,自己找到了送珠珠回去的办法,不声不响地让孩子回去了。
蓝忘机心中一定,这才复又躺下。珠珠很操心地把被子再度掖好,严肃地嘱咐道:“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要等病好之后再说。”
然后,她又踮脚在蓝忘机脸上亲了一下:“这是本仙女宝宝的命令。”
蓝忘机闻言,竟是微微一怔,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蓝曦臣也看得怔住了,他从未在胞弟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忘机起初是有些愕然的,可很快就成了极大的欢喜,那么清晰,那么明朗,没有丝毫的遮掩,却又如此柔软。
他们兄弟二人自幼同父母分离,由叔父抚养,蓝启仁其人严格有余而慈爱不足,从未对他们有过这般亲昵举动,无论姑苏双璧有多么惊才绝艳,蓝启仁也不过略微点头以示认可罢了。
蓝曦臣微笑,心道,珠珠这种亲密而直白的感情表达方式,大约是随了魏婴。
他弯腰,朝珠珠道:“那仙女宝宝,你也亲伯父一下好不好?”他一边说,还一边偷偷观察蓝忘机的神情。
当看到珠珠很爽快地在蓝曦臣脸也亲了一下时,蓝忘机眉头微微动了动,沉声道:“不可随意亲旁人。”
珠珠回头,不解:“可伯父不是旁人啊!”
蓝忘机道:“伯父自然不是,我是说——”
蓝曦臣笑了一声,然后便轻轻巧巧地把珠珠抱了起来:“你父亲的意思是说,珠珠只可以亲很亲近的人,不能随意亲别人。忘机,你是这个意思吧?”
蓝忘机不语。珠珠搂着蓝曦臣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接口道:“这个我知道的!爹爹也说过:‘仙女宝宝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只可以亲家里的几个长辈’。”魏无羡在考虑这项规定时,为了防范一些混账小朋友,便直接来了个一刀切。
蓝曦臣刮了刮她的鼻子:“孺子可教。”
“忘机,我们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早点把身体养好,才能抱我们珠珠去玩。珠珠,是不是呀?”他又补充了一句。
珠珠埋在蓝曦臣怀里,附和道:“伯父说得对。”
蓝忘机闭上眼,权当自己已经睡着了。
虽然暂时还没弄清楚事情的起因经过,但静室中多了一个小朋友,那相应的东西都应该准备好。蓝曦臣怕蓝忘机没精力照顾两个孩子,珠珠又是个小姑娘,便从育幼苑里调了位富有经验的嬷嬷文嫂来照顾。等到前前后后都安排好了,天色也已经黑了。
蓝曦臣这样安排了一通,动静不算小。蓝启仁虽对蓝忘机恨铁不成钢,但一直关注着静室的动静,他听得消息,心中暗暗泛起嘀咕,生怕蓝忘机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连忙急不可耐地朝静室赶。
天色已黑,夏秋之交,静室中的草木依旧葳蕤。蓝启仁甫一踏入静室院门,便听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咔咔作响,还念念有词“交出武器,赶快投降,否则我钳下无情”,语调怪异,绝非人声。
蓝启仁戒备起来,天色昏暗,他视线不甚清晰,只见身后的花坛中隐约有个锅盖大的多足怪物在爬来爬去。他心中一紧,掌中蓄上灵力,长袖一挥,灵力便如飞刃般朝那怪物打去,直接把怪物打得飞了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才后背朝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蓝启仁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只大螃蟹。
大螃蟹砸在地上,八脚朝天,起初还能说两句零碎言语:“交出、投降,钳下”,而后便“咔咔”响了几声,彻底没了声响。
蓝启仁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阿苑便从花坛后面转了出来,惊呼道:“螃蟹将军,你怎么了?!”
可当阿苑看到蓝启仁时,他嘴巴动了动,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却不敢再吱声,更不敢上前把大螃蟹翻个身捡起来。在阿苑心中,蓝老先生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人,他连含光君都骂,更要命的是,含光君还不敢回嘴!
他凄凄哀哀地看着蓝启仁,行了个礼,低低叫了声:“蓝老先生好”,然后便把头低了下去,不敢再看蓝启仁的神情。
他在院子里玩螃蟹将军,被蓝老先生发现了,他肯定很生气,一定会重重地罚自己,甚至把自己给赶走,扔到山下去;而螃蟹将军是珠珠的东西,只是暂时借给他玩一下下而已,结果就被蓝老先生给打坏了,珠珠一定很生气……总之,阿苑觉得自己是完了。
他越想越难过,觉得两边都不好交代,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阿苑越哭越大声,终于把在旁边玩的珠珠吸引了过来。
珠珠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看了看蓝启仁,又看了看阿苑,再看到了后背着地的大螃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还是懂礼貌的,先向蓝启仁像模像样行了个礼:“叔爷爷好。”
蓝启仁看着这张酷似幼年蓝忘机的脸,颤声道:“你叫我什么?”
珠珠不解,但还是又重述了一遍:“叔爷爷好。”
“忘机,忘机,这是怎么回事?!”蓝启仁也顾不得雅正,急不可耐地冲入静室,脑中闪过无数个猜测——若是放到从前,他是绝计不会如此猜测的,但经历了这么一遭,蓝忘机不管做出什么事,他都不觉得意外了。
他推开门,便和披了衣服出来的蓝忘机碰了个正着。蓝忘机踏踏实实睡了几个时辰,便悠然转醒,醒来后听到外面的声响,就出来看看。
珠珠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她看蓝启仁的神情,猜测叔爷爷不知道父亲生病了,所以也跟了过来,打算善意地提醒一下:“叔爷爷,父亲生病了。有什么事情,等他病好再说吧。”
蓝启仁如遭雷劈:“你、你叫他什么?”
珠珠道:“父亲啊。”
蓝启仁闻言,眼见方才的猜测属实,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扶着门框,差点没背过气:“忘机、忘机,你……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珠珠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蓝启仁:“叔爷爷,你怎么了?”
蓝启仁心里又怒又气又恨,觉得这声“叔爷爷”刺耳至极,一把甩开珠珠的小手:“不要叫我!”
珠珠被他甩得后退了几步,无措地绞着手,琉璃大眼睛上似乎蒙了一层水雾。
蓝忘机连忙上前,将珠珠的小手覆在掌心,柔声问道:“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珠珠摇了摇头。
蓝忘机道:“先去和阿苑玩一会儿,待会儿陪父亲一起用晚膳。”
珠珠点了点头,自己走了。
蓝启仁见状,心里顿时又后悔起来,不管怎么样,孩子都是无辜的,自己不应该朝她发火。忘机虽然行事糊涂得离了谱,但看这幅情形,也是疼孩子的,自己要是逼得太紧,别又出什么事。
想到这儿,他重重叹了口气,实在没法子可想了。
蓝忘机却道:“叔父,不是你想的那样。”
进了静室,蓝启仁听了蓝忘机的解释,低头沉默了片刻,才道:“曦臣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蓝忘机点头:“兄长去藏书室查看是否有类似记载。”
蓝启仁摆了摆手:“不用查了。《结界书》下册中记载过:‘阴阳二气散于天地,彼此平衡。阴年阴月阴时,则阴压倒阳,可回溯过去;阳年阳月阳时,则阳压倒阴,可去往未来’。《结界书》中记载的内容大多荒诞不经,但这件事却是被证实了的,盖因一百多年前,一位蓝氏先辈就曾机缘巧合回到过去,遇到了年幼时的祖父,后来将此事记载了手稿中。”
蓝忘机追问:“如何回去?何时可归?”
蓝启仁摇头:“那位前辈未曾提及,只是说自己一觉醒来,便已回去。他本以为那只是场梦,可身上却又带着幼年祖父赠与的一块红玉,上面还篆着他祖父的生辰八字,才知并非梦境。”
蓝忘机闻言,若有所思。
蓝启仁叹了口气,继续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此事若是真的,你好好照顾那孩子,拿出点当父亲的样子,不可再这样病怏怏的。”瞧着侄儿面色虽依旧苍白,却多了不少生机,不复先前的颓废惆怅,他心里倒有几分欢喜。
蓝忘机点了点头。
看到这儿,蓝启仁心里倒宽慰了几分——无论如何,忘机将来还是把魏婴给忘了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蓝敏行,字晏宁。”蓝忘机心知叔父为人刻板,便将小名“珠珠”掠过不提。
蓝启仁捋着山羊须,点了点头:“君子敏于行讷于言……河清海晏,九州安宁……尚可。”
“忘机,你好好休息。”
临走的时候,蓝启仁又特地去看了看珠珠,发现她正在有模有样地安慰阿苑,大螃蟹已经被翻了过来,挪到了一旁,但很明显——已经坏了。
“没有关系的!就当螃蟹将军英勇负伤了,被抬到伤兵营休息了。等军医羡羡回来,治一下就好了。”军医羡羡当然是指魏无羡,但蓝启仁不会联想得到这点,只当是童言童语。
阿苑仍旧用手抹眼泪:“真的可以治好吗?”
“当然可以!”其实珠珠心里也没有把握,毕竟她按了原先的机关后,大螃蟹已经无法缩小了,看来损毁得很厉害。但阿苑哭得那样伤心,她也不好再打击他,而且——等羡羡回来之后,就可以和真的龙一起玩了,还要什么假螃蟹?!
为了安慰阿苑,珠珠又从彩虹小包里拿了一只小麻雀出来。小麻雀做得十分逼真,是一只肥啾啾,有黑豆一样的眼睛。珠珠拨了麻雀嘴巴几下,小麻雀就从她掌中跳到了肩膀上,然后又跳到了她头顶,“啾啾啾”地叫了起来。
珠珠演示完一遍后,把小麻雀从头顶取了下来:“不要哭了,把麻雀姑娘借给你玩一下。拨她的嘴巴会唱歌,拨她的尾巴会跳舞。”
阿苑接过小麻雀,依葫芦画瓢地拨了一下麻雀嘴巴,麻雀姑娘果然欢快地唱起了歌,他这才破涕为笑。
蓝启仁才一旁看了,也莫名生出了几分童心来。可他既害怕珠珠玩物丧志,又怕她追究自己打坏了大螃蟹,两相权衡之后,便权当没看见,心情颇有些愉快地离开了。
到了晚上,文嫂收拾好东西,便搬了过来。考虑到小孩子的饮食习惯,她给阿苑和珠珠一人蒸了碗鸡蛋羹,又做了些枣泥山药糕,珠珠吃得眉眼弯弯,连带着蓝忘机也多喝了半碗虾仁粥。
吃完晚饭,珠珠记得伯父的嘱咐,从床头取下兔子杯,推到蓝忘机面前:“父亲,你该喝药了。”
蓝忘机点了点头,依言喝药。
他喝完药,珠珠又解开蜜饯包装:“吃一块吧。”
蓝忘机又依言拈了块蜜饯。
如此听话的含光君,看得阿苑目瞪口呆,他心里对珠珠崇拜极了。
不知不觉,黑夜渐沉,珠珠和阿苑又玩了一会儿,洗完澡后便双双呵欠连天,被文嫂领到各自的小床上休息。
蓝忘机临睡前,又特地去看了看珠珠,发现她虽然先前就嚷嚷着困,可到现在却没有睡着,还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卷,翻来覆去。
“怎么还不睡?”
珠珠从床上弹起来:“爹爹怎么把兔大侠也拿走了?我一直都是抱着兔大侠睡觉的。没有兔大侠我睡不着的。”
兔大侠者,乃一只大兔子玩偶,手持胡萝卜作武器,身披大白菜披风,捏一下他的耳朵,他会说“珠珠我爱你,晚安安”,此物出自夷陵老祖之手,乃珠珠之“睡伴”。
蓝忘机无法,只得又找了一只枕头给她:“先将就一下吧。”
珠珠抱过枕头,勉为其难地答应了:“那行吧。”
“父亲,晚安。”
“珠珠也晚安。”
可到了后半夜,蓝忘机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珠珠竟爬到了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月色笼罩,她的睫毛浓密纤长,仿佛想要扎谁一下似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像半截藕。
蓝忘机失笑,替她把手掖进被子,又挪出半边枕头给她,给她调整了一下睡姿。珠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抱上了他的胳膊。蓝忘机无法,只得由她抱着。
细嫩白胖,长着梨涡的小手抱着他的胳膊,不知怎的,蓝忘机忽然很想知道,这只手究竟有多大。他轻轻拿开珠珠微蜷的手,然后小心地展开,贴在自己手心比了比——好小的一只手啊,长着淡粉色小指甲,伸展开之后,才将将能覆住他的掌心。
珠珠的小手暖暖的,贴在他的掌心,就像一块软软的小年糕。
如果,能和魏婴一左一右牵着这样的小手,实在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蓝忘机在心里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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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似是故人来-小珠珠版(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