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在喝醉前曾预想过醒来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却没想到是这样——床是温暖而干燥的,他像尊石像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明明裹着被子却觉得四处漏风,他从骨子里觉得冷。
他的意识像浮在水面上的油,时而清楚,时而明白。刚开始的时候,他隐约能听见周围有人在交谈,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说了什么,更无法作答。过了一段时间,他断断续续地睡了几觉,精神终于好些了,可身体依旧无比疲惫可沉重,不受意识的控制。
隐约间,他感到有人把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探了探,凉凉的,很舒服,然后是清越而熟悉的女声:“我的天,可算是退烧了。他怎么一下子喝了那么多,还跑到冷风里吹?”是珠珠。
话音刚落,就有人低低地回答了些什么,魏无羡没听清内容,但他知道,那是蓝湛。
珠珠听了,连连道:“哎呦,喝酒误事,喝酒误事!你们以后都不准喝了!”
魏无羡在心里默默赞同前一句,但不太同意后半句——蓝湛是不能再喝了,但他酒量一向可以,喝多了又不发酒疯。
蓝湛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他依然没有听清,积聚而成的精神很快就用罄了,短暂清醒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头脑沉重,再度睡了过去。
他没料到,自己昨晚单衣赤足地在外头吹了好一通冷风,回来后又猛灌了几坛冷酒。而酒性最热,凉凉的喝下去就要人用五脏六腑的热气来暖它,否则无法发散。如此这般,在寒气的里外夹攻之下,他病来如山倒。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魏无羡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窗外落霞如血,红日如醉。
蓝忘机守在他床边,见他醒了,伸手要扶他起来。魏无羡见状,连忙触电似的,自己撑着翻了起来。蓝忘机一怔,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替他披上了衣衫。
魏无羡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过大,照这样下去,戏就演不下去了,难免被要蓝湛瞧出端倪。他虽然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昨晚的事,但他早就打定主意一口咬定——我喝多了,不记得了。
为了缓解气氛,魏无羡自我解嘲道:“在乱葬岗没病没痛,到了这儿反倒生病,看来我真是受得起穷耐不起富。”想到这儿,他终究忍不住暗暗感慨,自己的确是不比从前了。
话一出口,声音沙哑低沉,魏无羡只觉嗓子干燥发痛。
蓝忘机起身自暖炉中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看着对方如饮甘泉一般灌了下去:“还要吗?”
魏无羡摇了摇头。
蓝忘机淡声道:“天气寒冷,饮酒伤身,下不为例。”
魏无羡点了点头,又裹了裹衣服:“不喝不喝了,我喝多了就跟死猪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道有没有发酒疯。昨晚……我没砸坏你什么东西吧?”
蓝忘机摇了摇头:“没有。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魏无羡醉酒时,蓝忘机在暗夜中想象他扑朔迷离的感情,想象他不为人知的经历,想象他醉酒后的想象。
蓝忘机离去时,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在静默中回味着生病醒来后有人守在身边的感觉,直到再也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蓝忘机走后,魏无羡依旧躺下,扯过被子盖好,仰面看着房顶。想到昨晚,他的脸忽的就红了,忍不住用被子盖住了脸。
蓝湛、蓝忘机、含光君……有匪君子,照世如珠,景行含光,逢乱必出。
魏无羡脑中忽然有了个猜想:“珠珠”这个小名难道是出自这里?
他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连忙裹紧了被子,仿佛有一种感情在从四面八方追杀他,让他无从逃脱。
不知不觉,天色已黑,室内没有点灯,魏无羡依旧裹在被子里,一点点地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血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就像躲在被子里吃糖果的小孩。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便掀开被子穿衣起身,趁着蓝忘机还没回来,偷偷摸进了对方的静室。
昨天的这里乱得一塌糊涂,今天又恢复原样。魏无羡走书架前,其中一层有个暗格,是放置两封信的地方。他昨天将信放归原地时,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和颈上龙玉的光芒,隐约看到了里面还有些符箓,只是昨天那种情况,他无暇细看。
他打开暗格,将里面的东西都取了出来——除了蓝敏行的两封信,还有几张符箓并一些手稿。符箓都不是寻常符箓,龙飞凤舞,仿佛是一张人的脸孔,正在森然地微笑,是他那日在驿馆中用来召阴的,只是这些都用黑墨画成,是毫无功效的。
魏无羡点上烛火,在灯下细看这堆东西:蓝忘机几乎搜集到了自己在人前展示过的所有鬼道术法,悉心整理好,在一旁做了各色批注,将这些术法的原理、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
而最后一张纸上既没有画符咒,也没有记载术法,而是零碎的只言片语,魏无羡看出,这都是些还未成形的构想,如以武安磁制作可以指引凶邪妖煞的法宝云云。
他想起,那年姑苏求学,他们一起去除水祟,他曾经感慨——“如果有什么东西,像鱼饵一样能吸引水鬼自己来就好了。或者能指出它的方位,就像罗盘那样。”
蓝忘机听到,记住了。
爱一个人,爱到想了解他的一切,经历他的一切,实现他的一切,爱他所爱,见他所见。
看完这些,魏无羡心中有个声音说:“真心的,他待我是真心的。”
偌大的静室中,只有一盏纸灯幽幽燃起,他凝固在灯下。
下一刻,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是蓝忘机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白衣,没有提灯。月光如纱,覆在他身上,却让他整个人都那么皎洁明亮,似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里。
“魏婴?”
魏无羡把灯吹灭:“是我。”
“为何把灯熄了?”
魏无羡道:“暗格中的那些手稿……是什么意思?”
蓝忘机道:“你知道了。”
魏无羡道:“你不说,我只怕永远也不会知道。”
灯熄了,魏无羡看不清他的身影。黑夜中,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他忽然起身,冲出门,奔到了蓝忘机面前,无视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抬手,扯下了他的抹额。
抹额被魏无羡攥在手中,在月色下轻灵灵地招摇,蓝忘机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魏无羡长长的吸了几口气,沉声道:“蓝湛,蓝忘机,含光君,你现在给我把所有的雅正、所有的家规都暂时抛弃!回答我的问题。”
蓝忘机微怔,但还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总让我去猜谜?为什么你说话总是那么刻板生硬,好话说得像在教训人?为什么你明明是爱我、保护我,却让我觉得你怀有敌意?为什么我们明明心意相通,却让我觉得注定分道扬镳?……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魏无羡说完这些后便低着头,没有看对方的表情。
蓝忘机一阵默然,终于还是道:“我早说了。”
他错愕抬头:“什么?”
“玄武洞,那首曲子,叫《忘羡》。”
魏无羡愕然,进而怒道:“你为什么不说大声点!为什么不多说几遍!!!如果你当时说清楚了,我早就和你回云深不知处了!!!”
蓝忘机的目光凝滞了,雪白颈间的喉结微微一动。
两人相对僵持了片刻,忽然,蓝忘机一手环上他的背,微微俯身,另一手去抄他的膝弯。
魏无羡猝不及防,一抄便被抄了起来,整个人被悬空抱在了一双坚实的手臂中。那阵清洌的檀香萦绕身侧,魏无羡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隐约间又猜到了下面会发生什么,悚然道:“蓝湛!抹额还给你!快系回去!!!”
蓝忘机抱着他,走得十分平稳,答得也十分平稳:“解开容易,系上难。”
魏无羡不管三七二十一,抬手就要给他重新系上,希望能够束缚住含光君过于躁动的灵魂。
蓝忘机却淡淡道:“抹额,非父母妻儿不能触碰。姑苏蓝氏弟子,在命定之人面前,可以不必有任何规束。”
魏无羡愕然:“什么?!原来你们家抹额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蓝忘机便做了一个很失礼的举动。这也许是他目前为止的人生中第一次做这种粗鲁的动作。
他抱着魏无羡,踹开了门,然后把他放到了床上。
月色如银,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你以为呢?”
魏无羡有口难辩,只得骂道:“魏珠珠,你个杀千刀的小混账!!!”
对方纠正道:“她叫蓝敏行。”
然后,魏无羡的叫骂便被一个来势汹汹的吻堵住了。
百凤山一别,这两对唇又在姑苏重逢,四片薄薄的唇瓣辗转反侧,小心翼翼,难舍难分,最终天翻地覆。
魏无羡很想腾出点精力继续骂蓝敏行,却被蓝忘机吻得目眩神迷,再无招架还手之力,然后、然后……便任由对方肆无忌惮、予取予夺了。
耳鬓厮磨间,他们的胸膛彼此紧密相贴,两颗心避无可避。魏无羡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蓝忘机那颗正在疯狂跳动的心,那份就快破心而出的炙热。
月光晶莹而热切地照进屋,窗外的竹枝轻轻点着头,枯叶随风拍打着窗沿……它们似乎都想窥伺屋内的一切。
*
这个夜晚,想骂蓝敏行的不光魏无羡一个,还有金光善。
千里之外的金麟台,依旧是那间小书房,怒不可遏的金宗主对着蓝敏行骂尽了世上的恶毒话,恨不得要骂她骂到天荒地老。
可国主陛下全程置若罔闻,满脸的气定神闲,悠悠地摇着一把五色祥光缠护的蓝晶折扇,那扇骨根根分明,扇面薄如蝉翼,寒光凛冽。
等金光善骂完了,再也骂不动了,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劣者汰。有权无能,误人误己;有权无德,害人害己——金宗主,你还没看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德不配位,能不配位,则必有灾殃啊。”
金光善说不出话来,只能对她怒目而视。
蓝敏行叹道:“好吧,你既然贪恋权位不肯退,我也只能请你下来了。”
金光善有气无力地反驳着:“你休想得逞!老夫绝不会受你胁迫!”
“地不与天斗,臣不与君斗,你别同我斗。可你不识时务,我也只能言尽于此喽。”她长吁短叹一阵,便起身欲走。
“你、你想这么一走了之?”
蓝敏行转过身,轻笑道:“嗯?那么,是金宗主让路,让在下走出去,还是……”
乾坤碧虚扇蓝光一闪:“让我打出去?”
魏无羡&金光善:做人别太蓝敏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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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情致缠绵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