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又一波的震惊浪潮向魏无羡袭来,他还没有将上一重震惊消化,下一重便朝他脑门砸了过来。他斜靠着墙瘫坐着,太阳穴突突乱跳,只觉得脑中天旋地转,一时竟分不清当下是真是幻。
他抱膝坐着,将头埋在膝盖上,却没料到蓝忘机突然起身,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推倒在一片狼藉的床上。
魏无羡被他推得眼冒金星:“蓝湛,你、你要干什么?!”
腰后某个地方被拍了一下,他顿时觉得浑身酸麻,动弹不得。蓝忘机挥手灭烛,将书推到一旁,在他身侧躺下,然后给两人盖好被子,并把魏无羡的被角仔仔细细掖好,道:“亥时到。休息。”
原来是蓝家人那可怕的作息规律在作祟。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柔柔月光带来了几分光亮。魏无羡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道:“蓝湛,你睡了吗?”
蓝忘机道:“食不言,寝不语。”
魏无羡:“……”
……也罢,蓝忘机若是此刻精神清醒,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了……可是,明天呢,明天该怎么办?总不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吧。
黑暗中,一片死寂。
沉默了半晌,魏无羡又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们家禁酒了。一碗倒,还酒品差。要是蓝家人喝醉了都像你这样,该禁。谁喝打谁。”
他在心中默默补充道:“而且,酒后吐真言。”
蓝忘机闭着眼睛,举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道:“嘘。”
魏无羡一口气堵在胸口和唇齿之间,提不上来,压不下去:“好,我不说了,你睡吧。”
他终于不再开口,蓝忘机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沉入梦乡。
云深不知处的夜晚格外寂静,静到两人的心跳声清晰可闻,静到闭上眼可以听到岁月流逝的声音。
魏无羡依旧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把头脑放空了多久,他终于开始认真分析起现状。
刚开始的时候,他曾怀疑过那两封信是否出自蓝敏行之手。虽然都是她的字迹,但她对自己的口吻和对蓝湛的全然不同——对自己,她是活泼调侃的,对蓝湛,她是礼敬有加的。可再一思量,这完全符合珠珠在现实中的作风。
与蓝敏行相识的一幕幕在魏无羡脑海中不断涌现:从乱葬岗下的相遇,到她和赵姑娘换回身体,再到他们相处中的点点滴滴——珠珠是个品味极好而富有生活情趣的妙人,哪怕是在乱葬岗这种地方,她也能让生活变得温馨有趣,不予匮乏。说珠珠不是他的女儿,他不信。他们聊过很多东西,从衣食住行,到仙术道法,也不乏他们各自经历过的趣事,甚至魏无羡还向对方暗戳戳打听过有没有喜欢的人。
蓝敏行当时就大大方地承认了:“有,就是送我那块龙玉的人,那背面的‘讷言敏行,河海晏宁’也是他刻的。我和他很早之前就认识,他救过我的命,是我一生中的贵人,我永远忘不了这份情谊,死了都会同他在一起。”毫无忸怩造作之态,言语中是至死靡它的专一。
对待感情,珠珠的风格是直白而坦率,热烈而直接的。奇怪的是,她却极少向魏无羡透露他未来道侣的事情,除了那几次他主动问及。
可与此同时,她却一直在他面前说蓝湛的好话,主动约蓝湛出来,致力于解开他们之间的误会,一起聊玄武洞合力诛杀屠戮玄武……甚至把他送到了云深不知处,让他住在蓝湛的静室!
对了……他背着她到乱葬岗的那一晚,他们才刚刚认识,甚至魏无羡还不能笃定她的身份,她却在背上哼唱起那首由蓝湛所作之曲改编的《谈笑中》,还因他答不出原曲而连连追问!
虽然这一切的一切实在透着反常,实在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但是只要推到最后一环——珠珠是他给蓝湛生的,魏无羡就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这件事透着滑稽戏般的荒诞。
总之,蓝敏行的这条线推到最后一环而卡顿,魏无羡闭眼养了养神,揉了揉太阳穴,休整了一下因接连刺激而疲惫的大脑,才开始推蓝忘机这条线。
在今晚的重重震惊中,蓝忘机给魏无羡带来的冲击是最大的:从他醉酒后种种反常幼稚而热情主动的行为,到他对他的真实感情,到百凤山那一吻的真相,再到最后石破天惊的两封信……实在将魏无羡的固有认知冲击得一溃千里,以至于他一开始竟不敢往下想。
可无论怎样,事实摆在眼前,终究是要面对。
有很长一段时间,魏无羡都认为他同蓝忘机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他们并肩作战过,也不欢而散过,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究其原因,他们不是一类人——蓝忘机是端方君子,一举一动皆是世人楷模;他是飞扬浪子,一言一行不愿受人拘束。二者之间的差异就如同热铁与寒冰,莲花坞的水与云深不知处的山,一个在最没有架子的世家放养长大,一个被三千多条家规锻造成世家楷模。
他从来没有想过蓝忘机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也不知道在百凤山他费了多大的勇气才朝他靠近。蓝忘机是别扭而不善表达的,再深的感情到了嘴边都成了刻板的说教;他是迟钝而不善体悟的,如果没有蓝敏行的牵线搭桥,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这份情谊,就像永远不会知道静室内有天子笑为他而留。
杀温晁温逐流的驿站,云梦楼台抛花相见,夷陵乱葬岗一别。
每一次,蓝忘机让他跟他回云深不知处,可每一次他都生硬地拒绝,然后在两者之间划下清晰的鸿沟,拉出更远的距离。可当他真的半推半就地来了云深不知处的时候,却几乎要乐不思蜀,除了失去了短暂的自由——可下大雪时躲在温暖树洞的松鼠,是不会抱怨失去自由的。
他还记得当年在江陵那时候,蓝忘机千里迢迢赶去支援,自己并不领情,诸般争执,闹得有多不愉快。
可没想到的是,当他横笛吹彻长夜,纵鬼兵鬼将如千军万马所向披靡时,蓝忘机质疑此道损身损心性;当他被世人畏惧奉承时,蓝忘机当面痛斥他;而当他被世人排挤攻讦时,蓝忘机却希望保护他。
魏无羡低声道:“蓝湛,你真叫我拿你没办法。”上一个让他如此这般的,还是蓝敏行——难道长着琉璃眼睛的人都克他不成?
月光洒在蓝忘机的脸上,将他的脸庞映得犹如暖玉一般,睫毛纤长浓密,仿佛要扎魏无羡一下似的。魏无羡伸手,从他额头,到眉心,顺过鼻梁……轻轻抚过,最后在唇边停下。
他顿了顿,终究收回了手,然后又抚上了自己的面颊——就在不久前,喝醉了的蓝湛在这里亲了五下。他摩挲着这块皮肤,觉得这里变得格外腻滑,又开始发起了烫来,仿佛蓝湛在这里点了一把火。
蓝忘机就在他身旁,一线之隔,他不受控制地轻轻侧过身,隔着被子搂住了对方,像抱着个大襁褓似的。被子发出了“沙沙”的摩擦声,像暧昧的低语,引得那把火从脸颊烧到了全身。
魏无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热了起来,一种**,不可理喻,不受控制,令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地迸发了。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惊恐于自己的变化,从床上弹起来,赤着足便跑了出去。
冬风瑟瑟,冷月如霜。魏无羡没有任何准备地跑出门,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寒风一浸,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热血也很快平复了下来。
他坐在门口,看着一轮弯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在寒风中思考了很久很久,决定还是要离开一阵子,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冷静一下。
那么,去哪里呢?吐蕃?塞外?还是南粤?——要命,怎么又想到珠珠和蓝湛了!
魏无羡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跑进屋,穿好鞋子,又看了蓝忘机一眼,替他掖好被子,就带着随便和陈情走了。
他虽然没了金丹,但龙玉里被蓝敏行封着灵力,虽然不知道能用多久,但珠珠从来不会对他吝啬的。
而就当魏无羡想要翻过围墙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拿通行玉牌。
正当他打算再度转身进屋时,却听到围墙外传来人声,大约是今晚巡夜的姑苏蓝氏弟子。
一个人说道:“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仙门百家怎么莫名其妙就乱了起来?金宗主上蹿下跳的,聂宗主同他针锋相对,小江宗主看热闹不嫌事大,咱们宗主不置一词……”
另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道:“你难道没听说?岐山温氏有一部《仙门百家行述》,记录着百家秘辛。谁有了这个,就是攥住了那些个家主的把柄……金宗主不知道从哪儿得到风声,拼命想弄到,聂宗主也知道点内情,怕金宗主借此惩其私欲,两个人就斗起来了……”
第一个人惊问:“还有这样的东西?之前怎么没风声?”
另一个答道:“嘘,你小点声,我有个亲戚在清河,有一次无意听到聂宗主发火,言语间似乎提到这个了……但也不确定……唉,谁知道呢……岐山温氏树大根深的,别看现在倒台了,指不定还有点东西呢……这事我就和你说说,你可千万别乱传。”
第一个人道:“我知道我知道,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又不是什么宗主,也没什么把柄,就算有这个什么行述,干咱么什么事?”
“就是呢……”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已经走远。
魏无羡靠着墙,不用猜,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他又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离开,万一乱走乱跑地泄露了行踪,岂不给那一位添乱?
魏无羡觉得,蓝敏行简直就像他多年前在话本中看到的一件法宝,名唤“四方俱灭“——只因该法宝一出,在特定范围内,东南西北,四面八方,不管是人是畜是禽是虫是花是树,全给你碾成飞灰,饶你亭台楼阁、树木葳蕤,通通成为白地!谁也别想逃得掉!
就像现在,明明他半个月没见到她了,结果她的影响力还是逃都逃不掉!
魏无羡又靠在墙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折回屋,放下随便和陈情,将两封信放归原处,然后搬起剩下的天子笑,通通灌了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明天蓝湛问起来,就说自己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他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当他真正醉倒在静室时,本该熟睡的蓝忘机却睁开了眼——他不仅没想到对方去而复返,更没想到他们英雄所见略同。
另外,他其实醒得挺早。
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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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天地不知你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