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这人也是无聊,跟个小孩子使坏都能来劲儿,把蝴蝶放在自己头上……“我听到你叫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辈的,你该叫我什么?”
蓝景仪道:“魏前辈这也太……”
还没想好究竟是“幼稚”还是“无聊”,他就被下一句话刺激得直接喷了:“不是!阿娘?!为什么是阿娘?!……就算含光君和魏前辈是那种关系也不该现在就叫阿娘吧?!”
——温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
“……”
“……”
魏无羡:“咳咳咳咳咳咳!不是!这小孩!这小孩!”
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喊哪个小孩。
蓝忘机看似镇定地给他拍了拍背,无视了后面的“他家里虽然有钱,但是可恐怖”云云。
阿苑虽然被这个无聊的大人涮了一通,却还是不忘追问他的“有钱哥哥”是否还会再来。
虽然书上写的是“魏无羡一直笑着”,但谁也不会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在高兴。
蓝景仪道:“魏前辈这话说的,真的让人觉得……怪受不了的。”
——魏无羡道:“不为什么。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里就够忙活了,哪有空总是围着别人转?”
要说他说的不对,并不是那么回事。
也许正因为说的对,才让人觉得愈发无可奈何、难以承受。
——终究非是同路人。
蓝思追出神地望着这句话。
半晌,他道:“魏前辈是真的这么觉得……可是,什么才是同路人呢?”
同气连枝?意气相投?还是——同道且同行?
这个问题,大概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魏无羡一把将他捞起,夹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偏要那一条独木桥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发现,一点都不黑。
原本黑黢黢的山林,被温家人点起的红灯笼照亮了。
乱葬岗上的破棚屋里,忽然盛满了人间的烟火。
蓝思追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滴在衣裳的布料上。
第一滴眼泪落下来,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啪嗒啪嗒”的声音绵绵不绝,惊得余下两人都看了过来,蓝思追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任由泪水滚滚而出,流了满脸,将他眼角浸得泛红。
蓝景仪从未见过他有这般神情,瞠目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思追,你这是……怎么啦?”
蓝思追好像被这句话惊醒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用手盖住了眼睛,闷闷道:“没什么,就是,好想哭……忽然之间,特别想哭。”
金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道:“不是应该替他高兴吗?……有人念着他的好了。”
他说不清自己说出这句话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高兴是当真替他高兴,却又好像有点儿无法言说的怅惘。
甚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不甘。
闻言,蓝思追怔了怔,破颜一笑,道:“对,可能就是太高兴了,才觉得想哭吧。”
蓝景仪张了张嘴,想说思追你今日真的好奇怪,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他心道:管他呢,思追现在是真高兴就行。
魏无羡在后面听着,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须臾,他道:“是挺值得高兴的。”
说句实在话,虽然这书写得十分真情实感,让人很容易与之共情,但现在的魏无羡毕竟没有真的经历过那些日子,对除了温情、温宁,以及坐在前面的蓝思追以外的温家人,更是不存什么正面的情感的。
能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视之如仇寇就不错了。
可就是这些温家人,这些也会对他最疯魔最凶狠的样子感到恐惧的温家人,却又能把真真的感激和善意捧给“自己”。
——这些人都听过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迹,听过他广为流传的堪称凶残邪恶的发泄手段,也亲眼看过他纵尸杀伤人命的模样。最初一段时日,温老太太见了他那双腿就直打哆嗦,温苑也是躲在她身后,过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然而,此时此刻,五十多双眼睛都看着他,这些目光之中,虽然还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带着点讨好,带着点小心翼翼。更多的,则是和温家姐弟眼中一样的感激和善意。
魏无羡心情复杂不已,但总体总是欣然的,一旁的江澄心头却不自觉生出一股狂乱嫉恨的火种,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燃烧殆尽,而后再喷涌而出、将引火的人也一并烧个干净。
在火种喷发之前,一只柔软的、微微发凉的手,用自己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紧紧按住了他。
江厌离在第三个人察觉之前,忍住了鼻尖的酸涩,竭力柔和了嗓音,语气轻缓道:“是该高兴的。”
所为报恩,不为谋取,却终于还是得到了敬意与善意的回应,怎么会不值得高兴呢?
江澄的头脑勉勉强强随着入耳的声音冷却了几分,察觉到那只柔软的手仍在发力,终于理智尚存,遏制住了不可在人前吐露的话语。
半晌,他道:“你是打定主意了。”
语气还是难以避免地泛着酸意,总算算不上出格。
——头一次,魏无羡喝酒没有喝出来是什么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条路走到黑……吗?”
——也不是很黑。
——忽然间,浑身上下都神清气爽。
魏无羡顿了顿,道:“这有什么打定打不定主意的。”
不过是,渊中人忽见天光一线,而已。
话已至此,不必多说。
“魏无羡”与“温情”扯着闲话,提到云深不知处,后者便状似无意追问起今日二人同行的缘故。
魏无羡越读越感到很有由来一阵心虚。
实在是书中的这个温情……太过话里有话。
也就越发显得一无所觉的“自己”……迟钝到惨不忍睹。
——魏无羡道:“你说蓝湛?路上碰到的。”
——温情道:“碰到的?怎么碰到的?又是偶遇?”
——温情道:“好巧。我记得之前你们在云梦也偶遇过。”
——魏无羡道:“不稀奇,云梦和夷陵都经常有别家修士出没的。”
——温情道:“刚才我听你都是直接喊他名字,胆子很大嘛。”
——魏无羡道:“他不也是直接喊我名字。这没什么,小时候叫惯的,我们都不在意。”
魏无羡偏头去看蓝忘机的反应。
恰好撞上了那双淡色的瞳仁里,一点轻轻浅浅的笑意。
魏无羡道:“蓝湛……”
蓝忘机轻声道:“这样就很好。”
魏无羡于蓝忘机,蓝忘机于魏无羡,一直都是殊异于旁人的,一直如此,以至于已不觉有异。
一棚屋的人热热闹闹吃完了一轮的菜,“魏无羡”借机混进厨房,端出来两个盘子,温情冷眼看他的手艺毒哭了温苑,凉凉道:“怪不得阿苑那会儿觉得‘可怕得似曾相识’呢。”
魏无羡:“……”
魏无羡正色道:“看来还真是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乱葬岗呢。”
——不过三天,几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头的那个魏无羡,炼出了到目前为止最高阶的凶尸,行动迅速,力大无穷,无所畏惧,出手狠辣,而且心智完好,神智清醒,在夜猎之中所向披靡!
不过三天,“魏无羡”就是日日都带着温宁出去夜猎,也不会超过三次,消息却已几乎传遍玄门百家。
而且这一连串形容词……着实夸张了点。
江澄道:“早就和你说过,你活在这世上,就别想能游离世外、独善其身!”
静默片刻,魏无羡道:“可是江澄,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江澄的脸随着他这句话微微地扭曲起来。
但他心里也清楚,魏无羡说的对。
书里的“魏无羡”已无路可退,说什么都没用;书外的魏无羡尚未走到那般境地,说这些,也没用。
于是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再不置一词。
聂怀桑道:“其实他们是真的想太多了,山野散修容易被吸引得纷纷投奔倒是真的,可也要看魏兄收不收啊……哦,‘玄门百家未来堪忧,前途一片黑暗’怕倒真的不假。”
都是这种坐井观天、不思进取、只会党同伐异的货色,可不就是未来堪忧嘛!
余人尽都听出他未尽之言,脸色各异。
温情倒不想管这些玄门世家的龃龉,只挑一挑眉,道:“‘任劳任怨的苦力’?”
魏无羡道:“咳,这个,至少是真的改善生活了嘛。”
有温宁这个任劳任怨的苦力,省事,有“孝敬他老人家”的贡品,也省钱了,可不就是改善生活了嘛?
温情轻哼一声,放过了他,眼光落到后面的几段话,再度扬了扬眉,神情微冷。
——这日,他正带着苦力在夷陵的一处城中采购,忽然,前方巷口闪现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进门,院子便被关上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出去。”
——江澄站在他们身后。门是他关的,这句是对温宁说的。
——江澄这个人十分记仇,对岐山温氏的恨意无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温情和温宁姐弟救治期间,他都是昏迷状态,根本不能和魏无羡感同身受,因此对温宁从不客气,上次更是能下狠手。温宁一见是他,立刻低头退了出去。
聂明玦、蓝启仁等人均是深深皱眉,聂明玦更是毫不客气地开口道:“荒谬!就算不能感同身受,那也是实实在在受过的恩!哪有没有感触就能一笔勾销的道理?!”
江澄的脸色再度扭曲了起来。
江厌离微微苦笑,低声道:“聂宗主说的是。”
她声音虽轻,传到江澄耳中却有如一道惊雷。
他脸部肌肉微微抽搐,额头青筋暴起,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没有立刻扭过头去看江厌离、去抓住对方质问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
聂明玦说的话虽然给了他好大的难堪、让他几乎不能忍受,可众目睽睽之下,也只是几乎。
可江厌离、江厌离——
他的阿姐、他的亲姐姐……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她怎么敢在这时候接话、这样说!
——置自己于何地?!
江厌离的目光落在水幕上,并没有看自己的弟弟,却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再一次伸出手,死死抓住了他。
她就那么抓着江澄,僵坐了片刻,始终没有等到弟弟的反应。
于是江厌离转过身,低了低头,再次低声道:“温公子,温姑娘,失礼了。”
虽然对“温宁”冷言冷语将人关在门外的是“江澄”,但院子里面站着的,也正是“江厌离”。
她道这一句“失礼”,倒也不算……越俎代庖。
温情对江厌离倒无多少恶感,只存些许唏嘘,也点一点头,道:“尚未发生之事,江姑娘不需介怀。”
江厌离便再点一点头,重新转过身去了。
她闭了闭眼,强行将眼眶中涌上来的湿热压了下去。
——听到脚步声,这女子转身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来了。斗篷之下,竟是一身大红的喜服。
魏无羡道:“……师姐,这一次,我肯定可以看着你礼成啦。”
江厌离轻轻“嗯”了一声,收拾了心绪,对他微笑道:“说不定,这回是师姐先看着阿羡礼成呢。”
魏无羡不防她竟说了这样一句话,不由一呆,接着,目光就忍不住滑向了蓝忘机。
蓝忘机也在看他。
魏无羡低了低头,觉得脸上有点发烫。
——江厌离穿着这身端庄的喜服,脸上施着明艳的粉黛,添了几分颜色。魏无羡朝她走近两步,道:“师姐……你这是?”
蓝景仪也道:“小金夫人……这是?”
不需别人回答,他往后看了看,便在水幕上找到了答案。
——江厌离张开手臂,给他看看,面色微红,道:“阿羡,我……马上要成亲啦。过来给你看看……”
——他在江厌离礼成那日不能到场,看不到亲人穿喜服的模样了。所以,江澄和江厌离就特地悄悄赶到夷陵这边来,引他进院子,给他一个人看看,成亲那天,姐姐那天会是什么样子。
“魏无羡”眼眶热了,读的人亦有几分感同身受。
蓝景仪一时说不出话来,便又将视线重新前移,从方才断下的地方续读。
两句对话读完,他胸口那股温热也随之渐渐消退,转而升起另一个念头。
——江澄道:“这是什么?你以为要嫁给你啊?”
——魏无羡道:“你给我闭嘴。”
他心道:换我也会想让江宗主闭嘴的。
这时候都没有一句好话,也是没谁了。
其实论身世之悲惨,思追和金凌很难断言到底哪个更惨,但是很多人只记得金凌没爹没娘,却从来想不起来思追也没爹没娘。
为什么呢?
因为包括温宁和魏无羡在内,书中的人总是有意无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金凌没爹没娘的悲苦身世、没有生身父母庇护的不幸之处;思追父母双亡,却是到第二次乱葬岗围剿之后才被轻描淡写地提起一次,后来他身世大白,无论是温宁还是他自己,回忆的都是他曾经得到的温暖与快乐,而不是他的不幸。
所以思追的不幸与其之所以不幸,几乎是理所当然地被很多“全员粉”忽略了。
和江晚吟的满门被灭身世凄苦十分有异曲同工之处——你真的要会哭会闹,才会有人记得,你也是会痛的。
不哭,十分的痛便成了一分,会哭,一分的痛也能变成十分。
这并不是说乐观不好,但前提是真的乐观。
当一个人自己不以为自己不幸的时候,他就是幸福的,但这不代表,旁人也可以对他曾遭遇的苦难轻描淡写。
江晚吟的秉性确实已经难以更改了,那就至少学会克制,不再肆无忌惮地去发泄他的迁怒。
原本的江厌离很平庸也很柔弱,但偶尔咬一咬牙鼓起勇气也能让人刮目相看,如果能把这种“偶尔”变得多一点、再多一点,直到变成习惯,对她而言,不亚于浴火重生。
而江晚吟也好虞紫鸢也好,这母子俩确实是一脉相承的迁怒甩锅神逻辑,但他们是自发趋利避害懂得对着不会报复的人发泄负面情绪,而不是没脑子,他们其实很清楚自己的某些观点不为普世道德观所容,所以相应的话是绝不会当着外人说的。
嫁衣这一段还有好多没写,好多想说的都只能留到下一章,关于这部分的争执我以前看到了不少,所以……请大家先保持淡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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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