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挟着蓝曦臣一路行至聂氏居所外,各家的家主、名士便被聂主事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道是宗主与泽芜君太久未见,想单独说些体己话,毫无方才火急火燎地逼江澄救人时的情态。各家宗首对聂氏的用意心知肚明,也懒得去拆穿他们,更不想被卷入大家族间的争斗中、白做替死鬼,故而纷纷识趣地领着门生告辞离去。说到底,他们对蓝曦臣完好归来一事,并无太多的欣喜,只是迫于礼节,临行前不忘去蓝景仪跟前贺喜一番。
蓝景仪方才见蓝曦臣面色大好,加上以为自己即将解放,也暗自雀跃得很;之前一直存放在寒室内的裂冰,如今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他一面应承着八方道贺,一面悄眼瞥向蓝恭,却发现蓝恭一直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满脸的苦大仇深,不禁心生疑惑,抽空询问道:“倏尘师兄,你怎么了?”
蓝恭这才舍得瞧他一眼:“泽芜君出现得不是时候。”
蓝景仪道:“怎么说?”
蓝恭压低了声音:“方才还焦急万分,现下却又不急了,恐怕聂宗主真正要寻的,是泽芜君。”
蓝景仪愕然:“这话可不能乱说!”他瞟眼不远处的聂主事,趁对方尚未看过来,拉住蓝恭就走,待一口气走了十几里,直至一僻静无人之处,方松手道:“这里没人,尽管说吧!”
蓝恭抱臂左右环顾:“这位置不错,若是屏息不动,还能避过夜巡门生,你平时就是从这里翻墙的?”
蓝景仪脊背一凉,痛心疾首:“我不是我没有,你快说正经事!”
蓝恭向他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蓝景仪见势不妙,忙主动挑起话题:“师兄,泽芜君回归之事,也就咱家的人、江宗主和金凌知道,聂宗主怎么会去特地寻他?再说,就算是找,搜遍整个云深不知处也就罢了,他直接就往江宗主那里去,这也说不通呀?”
蓝恭道:“而且,他单独拜访也就算了,还硬要率百家一同前往,摆明了另有目的。”
蓝景仪无语:“师兄,我是在质疑你,不要接着我的质疑继续你的推测好么?!”
蓝恭脸上浮出淡淡的冷笑:“聂宗主倘若不知,何以解释他借百家将泽芜君强行带走之为?泽芜君是蓝氏的人,一经发现,理该由我们接回,可他以叙旧为由,竟先把我们挡在了外面,岂非另有目的?”
蓝景仪恍然大悟:“正是此理!兴许聂宗主知道眼下愿意救赤锋尊的唯有泽芜君,害怕我们接回他后不让他出来涉险,所以才抢先一步!”他越说越愤慨,转过头去观察蓝恭的反应,希望能获得赞许,谁知蓝恭根本没去看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口中正阴恻恻地道:“在我的地盘上胆敢如此,好个‘一问三不知’……”
短短一句话,却令蓝景仪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知道蓝恭很怪,可这副透着杀气、令人胆寒的模样,实属头一次见。
以后还是少惹他为妙。蓝景仪暗暗告诫自己。
肩上忽然一沉,原来是蓝恭轻轻扶住了他。“景仪,你去联系含光君,有什么需要,速速告知于我。泽芜君既已回来,就不能再让他涉险,眼下这情况,先不要告诉老先生。”
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蓝景仪唯有郑重点头,随后默默地目送其与竹林剪影一同融入到黑暗里。
聂怀桑点起兰灯。
云深不知处的灯具不似金氏那般富丽堂皇,但所用芳油与灯芯皆价值不菲;幽柔灵动的火焰还未跳跃几时,房间内便已兰芬隐隐。桌上的热茶似是刚沏好不久,壶壁依旧滚烫。聂怀桑挽起长袖,亲手为蓝曦臣奉茶。
他刚刚好一番痛哭流涕,现下眼睑已肿成了两枚杏子,尽管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其中迸射出来的喜悦之情:“曦臣哥,你回来就好,这三个月四处寻你不到,可担心死我了!不过,你为何会在江宗主的居所里?”
蓝曦臣双手接过茶水,却转而放到桌上,没有沾唇:“半途恰为江宗主所救,他为我考虑,不让我过早露面,实在抱歉。”
聂怀桑手握折扇,紧挨着他跪坐,闻言急道:“什么‘抱歉’!曦臣哥,你怎么跟我如此见外?都是怀桑没用,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苦……”他望着蓝曦臣瘦削的面颊,水亮的眼里溢出悲哀。随即,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稍稍收敛了悲戚神色,强笑道:“幸亏有江宗主出手相救,日后我定要好好酬谢!虽说他自家中变故后变得我有些不认识了,但我知道,江兄其实心肠挺好的!”
蓝曦臣望他一眼:“你了解他?”
聂怀桑答:“曦臣哥,你忘啦?我跟江兄曾经在云深不知处一起求过学呀!哦对了,还有魏无羡魏兄,还有含光君,我们几个当年玩得最好了。”
蓝曦臣颔首:“我记得的。”语毕,视线在聂怀桑身上逡巡片刻,语重心长地道:“怀桑,你当真有些家主的样子了。”
回想起自己刚刚又哭又嚎又抱人大腿的寒碜模样,聂怀桑恨不得钻入地缝:“曦臣哥莫要打趣我了……”
蓝曦臣摇头,极其认真地道:“我并非是在打趣你,而是在夸你。”
聂怀桑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毫不掩饰地把困惑摆在了脸上:蓝曦臣方才的语气情真意切,一点都不像是在讽刺人,可反思自己的一系列行为,怎么看都和家主二字搭不上边;思及至此,聂怀桑不由暗自嘀咕,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跟江晚吟呆久了,说话也开始变得阴阳怪气了?这厢百思不得其解,蓝曦臣却似浑然不觉般,轻声补充道:“大哥若能得知,必定倍感欣慰。”
聂怀桑一愣,应是没能想到蓝曦臣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大哥。呆呆半晌,他苦笑道:“只可惜我大哥,到现在也无法入土为安。”
难得有蓝曦臣接不上的话。
聂怀桑等了会,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主动倾身挽上其衣袖,像从前的许多年里蓝曦臣对他做过的那样,温声宽慰道:“曦臣哥放心,怀桑已经找到大哥的踪迹了,我们齐心协力,定能想出好法子来,还大哥安宁。唉,只是我没想到,杀害大哥、并残忍分尸的凶手,居然是三哥……不,我不能再叫他三哥了,这么多年,他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居然能伪装得毫无破绽,直到十二年后才暴露出来!我现在一回忆起他的脸,后背就会发凉不止!”
蓝曦臣持续缄默不语,面颊肌肉却在控制不住地轻微抽动。
聂怀桑说着说着,颤抖的声音终于染上了哭腔:“可他从前对我那样好!我爱古玩字画,他便从不私藏,越是珍贵难得,越要遣专人护送,只求能安全完好地送到我手里;我在宗务上犯了难,只要开口,无论耗材多少,他宁可得罪人也会帮我完成……还有很多很多,我即便说上一晚也说不完,那时我何曾想到,他竟会是杀害我大哥的凶手?!
“自从得知这一结果后,我越想越觉得后悔,你知道的,大哥一向与底下的门生同吃同住、比武切磋,可就在他走火入魔前的三个月里,他忽然开始独来独往,好几次,我都看到他深夜一个人在校场上发泄似地挥刀狂砍,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现在想来,倘若那时能鼓起勇气多问一句,哪怕是偷偷询问主事,是不是大哥就不会死了?
“那三个月里,金光瑶隔三差五地来不净世为大哥弹琴,我每次只顾着趁机跑出去玩,如果我那时留下来,陪在大哥身边,清心音被调包这种事,我一定能听出来!又或者,我不因他一气之下烧了我的字画跟他赌气冷战,而是及时察觉到他越来越失控的脾性,说不定就能发现他逐渐恶化的刀灵……曦臣哥,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啊!”
聂怀桑痛哭流涕的情形,蓝曦臣打小见到大,按理说也该免疫了,可在这情真意切的攻势下,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尤其在听及聂怀桑提起金光瑶当年去往不净世戕害聂明玦的种种细节时,心底更是涌出难以遏制的悲伤。
聂怀桑的眼泪仿佛要流干了,整个人不住地抽噎,手中紧攥着的蓝曦臣的袖子被蹂躏得皱皱巴巴,也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像是终于在漩涡里抓到一根稻草一般,他与蓝曦臣离得很近,是以蓝曦臣能够明显察觉到他正像只淋了暴雨的幼猫一样,可怜兮兮地依偎在身旁,与十余年前因课业不及格、缩起脖子缠在自己身后那时一模一样——
一样到他险些动摇了。
房间里陷入岑寂。聂怀桑总算稍稍冷静下来,执袖抹了把哭得一片狼藉的脸,哀声道:“曦臣哥哥,这三个月里我真的又累又怕,可是如果我不站出来,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得知大哥的下落,所以我才跟主事商量,想联合百家一起查证那些怨气,没想到那真的是大哥!现在只差这最后一步,曦臣哥,你可否……可否帮一帮我?”
“帮”这个字,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二人的对话之中。聂怀桑性情一贯懦弱,如今能主动出面拉拢百家,已然是飞跃的进步,倘若没有某些猜想,蓝曦臣可能真的会倍感欣慰。
心绪杂乱间,蓝曦臣哑声开口:“你知道,我自会帮你的。”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聂怀桑听了,眉头稍稍舒展:“太好了,有曦臣哥帮衬,大哥便不用再怨气缠身了,届时我想些办法,好让他安稳长眠……”
“如此说来,你已寻到了剔除怨气的方法?”蓝曦臣忽然打断他。
“啊?我没……曦臣哥哥,连你都没有法子,我怎么可能想得出来?”
“你既然也束手无策,那又为何要将大哥置于这般水深火热的险境之中?复仇之法千千万,你偏偏挑了最狠绝的一种……怀桑,我好像有点不认识你了。”
聂怀桑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砸懵了,呆愣好一会儿,才眼泪汪汪地道:“曦臣哥,你这是在说什么?”顿了顿,往日浆糊一般的脑子居然一下子开了窍:“你怀疑我利用大哥设计向三……向金光瑶复仇?冤枉呀!我岂有那本事?我要是有那本事,又何必整整十二年对大哥之死毫无怀疑?曦臣哥,你当初不也是被蒙在鼓里、什么都没有察觉吗?”
辩白的最后一句犹如一把寒刀狠狠地刺在了蓝曦臣心上。
见他不语,聂怀桑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焦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忙不迭打圆场:“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我都是被金光瑶蒙骗之人,这不怪你,我都懂的,我也从未恨你怨你……”
蓝曦臣的眼眶微微红了:“那么你告诉我,当初大哥的尸身分明交还与你、安放在不净世内,怎的忽然无端失踪了?三月以来尾随忘机与魏公子之人为何是你宗门生?松尾贞是不是你的亲信?还有散落在金光瑶路线之后的金氏物品,你是如何悄无声息地从芳菲殿里取出的?”
聂怀桑哑然半晌,期期艾艾地道:“曦臣哥,你说的这些……”
“还有便是,你设局逼杀金光瑶,让他饱尝流离之苦、日夜活在恐慌之中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提前挖出他母亲的尸身运走烧掉,将遗骸收入寿盒之中、命松尾专程送还?他注定要葬身鱼腹,你又何必杀人诛心呢?”
“杀人诛心”四字一出,蓝曦臣本能地感受到了一股夹带着杀意的寒气直窜后枕,而寒气的源头,正是面前聂怀桑的那一双水色尚未褪尽的眼睛。尽管寒意一瞬即逝,可蓝曦臣身经百战,修为曾在仙门中出类拔萃,绝对不会看错。
聂怀桑的嘴角缓缓牵起,很是勉强地笑了:“二哥,你还真看得起我,我都不知我在你心里竟有这般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掩盖心虚,说完这句话,他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完全忘记了该等年长于他的蓝曦臣下口后才能喝茶的规矩。蓝曦臣看在眼里,心下十成笃定,只待玩弄措辞,好引他主动露出马脚来。
聂怀桑将茶盏重新斟满,不等蓝曦臣开口,先行道:“二哥,从小到大,我是刀也练不好、学也上不好,着实让你和我大哥费煞苦心;当年在云深不知处,也是多亏了二哥你给我补习,否则我连‘丙’都拿不了。我前几年的确顶着聂氏宗主的名头得过且过,但这三个月里,你们都不在,江宗主又是局外人,帮不了我什么,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主持一切,你总不能因为我和从前大不相同,就怀疑我吧?更何况我这三个月里的所作所为,有相当一部分是我家那个主事的主意,以前我不爱听他说话,如今却也不得不听了。二哥,事急从权,你一定能理解我的,对吧?”
他一口一个二哥,言语间还带着讨好般的笑意,喊得蓝曦臣有些茫然。定了定心神,蓝曦臣叹道:“我从未那般想你。”
聂怀桑一愣:“那你刚才问我……”
蓝曦臣摇头:“不是那方面。从前你确实顽皮贪玩,即便当了宗主也不愿收敛心性,可我从未如外人那般看轻于你;在我看来,你不过志不在此,一旦用心,定能治理有方,不输其他宗首。”
聂怀桑沉默。
“因此在金光瑶败露后我曾想着,即便你动些手脚、借刀杀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是人之常情。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能如此……狠毒。”
话末判词一落,聂怀桑的眉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蓝曦臣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动,心中明白对方已离承认不远,于是彻底板下脸来:“大哥的怨气那样重,根本经不起这般拖延酝酿;更何况他所行之地怨气丛生、四处淫佚,多少无辜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你报仇,为何要让他们枉送性命?”
言至此,他目色愈发炯然:“魏公子受到的献舍、被投放到莫家庄的鬼手、金夫人收到的信、思思夫人和碧草姑娘在莲花坞内的证词,桩桩件件,尚可理解为正当复仇,可见你还是能想到不悖人伦的法子的,但自从金光瑶出逃后,你竟利用大哥的怨气,你可知眼下他的怨气累积如此之深,比三十多年前的屠戮玄武还要棘手百倍,别说姑苏蓝氏,恐怕整个仙门联合起来都不一定能找出应对的方法!”
全程,聂怀桑都一声不吭地战战兢兢地听着,动作神情,都像极了从前听聂明玦训话那般。蓝曦臣自认算是擅于辩论的,可今日与聂怀桑几番交锋,竟比射日之征前夕游说百家还要疲累十倍,原因无他,只因聂怀桑在他心目中毕竟与外人不同,而自己的确亏欠于他,面对其所做之事,又是愤怒,又是不忍,各色情绪在心底辗转翻滚,填得胸腔内满满当当,闷闷地泛着痛意。
聂怀桑的脸颊上泪痕未干,配合着轻微耸起的双肩,倒真是一副委屈模样;待蓝曦臣训话完毕,他双手不住地绞弄袖口,嗫嚅道:“二哥,你说的那些事,我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蓝曦臣强压痛楚,道:“好,那你便听我说罢。
“五年前你查得了大哥走火入魔的真相,同时得知金光瑶急需灵曲来中和《乱魄抄》带来的损伤,故而令出身东瀛的松尾逐渐获取金光瑶的信任,成为金氏客卿,如此一来,你不仅可以借机在灵曲中动手脚,还能摸清他的逃亡进度与路线。
“你担心金光瑶拿我做幌子,以迷惑追踪之人,于是还派人跟踪了忘机与魏公子,双管齐下,最终确定了金光瑶真正的逃亡路线;随后你差人从芳菲殿内盗出金光瑶之物,分洒于路线之上,引得大哥追踪而来,怨气一路蔓延,从而引起百家注意;再随后,金光瑶逃至会稽,我与苏涉等暂居蓬莱,短时间内不会移动,大哥也被你引至清河附近,时机已到,于是你借口除祟,举办百家清谈盛会,表面上让人误以为你胆小无能,实际却受你利用达你目的,同时还能让你赚得除祟美名,可谓一箭双雕。
“你无法贸然对金光瑶下手,而百家之中最有可能与金光瑶分庭抗礼的,唯有云梦的江宗主。江宗主新染头疾、不问外事,唯有金凌系其命脉,可倘若金凌遇险,江宗主一旦查得,必要取你性命,所以你只能以一封书信把金凌骗到那时怨气最深、看似可疑,实则稳妥安全的邯郸去,而江宗主在得知金凌擅自出走后,定会选择先行除去金氏后患、主动追击金光瑶。
“至于松尾将我的裂冰弃于平阴,应是觉察到我灵力不济、无法传音,从而代替我给忘机的提示。
“江宗主救我,也是松尾告知于你的。他短时间内如此之多的异常动作,自然引起金光瑶怀疑,左右东渡之期将近、行程规划等均已到手,金光瑶会选择灭口也不足为奇,只是你率百家来时,正好撞见灭口失败的苏宗主等人,这时机也未免太巧了些,多半也是松尾传递的消息。
“我听说苏宗主及其门生只字未招,你等就敢备船从蓬莱南下……也不知你想了什么理由,竟能说服百家陪你一同胡闹;恰在此时,金光瑶临行前埋藏在金氏内部的隐患起了作用,你急于追捕金光瑶,便出手帮助金凌平定内乱,顺便各卖了金氏与江氏一个人情,也进一步取得了百家信任,甘愿随你南下;航行几日后,如你所料,在东海之滨碰见了金光瑶的船队,由此,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金光瑶置于死地。”
言至最后,蓝曦臣轻叹一声,抬手轻抚面前转为温热的茶杯,声音无悲亦无喜:“忍辱负重十二年,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怀桑,我从未见过比你还要复杂的棋局。”
一字一句,似泣血般从他苍白颤抖的唇间吐出。尽管已将秘密窥破,也曾在心底演练了百次,然而当彻底脱口之时,还是深觉如芒在背。额角青筋突突而跳,许久未发作的头痛亦隐隐欲来,蓝曦臣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尽力暗自调息。
房间内弥漫着死寂。
不知沉默了多久,聂怀桑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一直攥在手中的紫檀折扇立起,轻轻抵在下颌上,迎着蓝曦臣失望至极的目光,幽幽地开了口:“若我说,方才你谈及的种种,皆非我所为呢?”
此刻他的情态,与方才的吞吐唯诺之貌,已然天差地别,应是不愿再装了。
蓝曦臣微微蹙眉:“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再欺瞒于我吗?”
靠近轩窗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一盏。聂怀桑起身掌灯,饰于革带中央的兽头族徽由此映入蓝曦臣眼帘。
久远的记忆伴随痛楚吞噬着神智,蓝曦臣痛苦万分,忍不住抬手撑额,隐约感觉聂怀桑又坐回到身前,似乎还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向前倾了倾身,想上手来捉他的脉。
蓝曦臣侧身躲开,神色难过极了:“聂宗主,事已至此,你若再不承认,此番散后,你我就莫要见了。”
聂怀桑闻言笑了:“二哥这是什么话?你又要像对金光瑶那样对我吗?单方面恩断义绝?既然你那么讨厌他,又为何要偷偷跑到船上去劝他?还默许让他自行寻死?”
他每说一句,蓝曦臣的脸色便惨白一分,即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聂怀桑知道的细节之多还是远出乎他的意料。
“你方才说我将孟诗的尸体挪走烧掉,在金光瑶穷途末路之时交还于他,叫做杀人诛心,”说到这里,聂怀桑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这便叫杀人诛心了?二哥呀,你对他真是太好了。”他继续慢慢地靠近他,声如鬼魅:“你与我大哥自幼相识,结义时也说过要休戚与共,尔后他死了,死得那样惨,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有起过哪怕一丝的疑心吗?但凡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大哥的死因断不会在十二年后才水落石出。”
晶莹的泪珠又一次沿着泪痕斑驳的脸颊簌簌滚落,聂怀桑顾不上擦拭,沉声一字字地道:“五马分尸,连魂魄都被割碎了,大哥生前何其风光,凭什么要落得这种下场?我不过是把那个杀人凶手母亲的尸体移走,顺便帮他烧掉了,二哥,你扪心自问,我和他比起来,究竟是谁诛谁的心多一些?”
聂怀桑的每一句话都刺进心里,偏偏蓝曦臣又无从反驳,昔日三人结义的场景陡然浮现眼前,聂明玦斩钉截铁地道出的誓词犹在耳畔——
“如有异心,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眼泪在眶内噙留良久,终是滚滚而落。
聂怀桑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只觉口干舌燥,胡乱地抹去眼泪,又举头牛饮一杯,余光瞥见蓝曦臣芝兰携露,不由稍稍冷静了些,淡声道:“我当时移走孟诗的尸体,确是为了以防万一,金光瑶诡计多端,难保藏有后手,一旦落败,我拿着孟诗的骨灰,还能用来周旋一二。可没想到你和江宗主居然抢先一步,让他体体面面、舒舒服服地死了,你这番作为,置我于何地?又置我大哥于何地?”
似是心有不甘,扇骨在他手里发出咯吱细响:“泽芜君,你对我大哥,与对那孟瑶,当真是厚此薄彼。”
他一边垂眸说着诛心之辞,一边悄悄地将蓝曦臣的所有反应收入眼底。他此刻离蓝曦臣极近,是以对方任何细微的呼吸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他觉察到了蓝曦臣濒死般急促的呼吸,而蓝曦臣也同样被他哭花了的脸颊深深刺痛。
时间在房间内缓慢流动,蓝曦臣头重如裹,胸口处闷痛愈甚,自觉摇摇欲坠,冷汗早如微雨般浸透内衫。他心知不可久留,至少不能倒在聂怀桑这里;暗暗做好打算后,蓝曦臣哑声开口:“大哥的事,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赶来帮衬的,你尽管放心。”
这分明是最贴合聂怀桑心意的答复,可他却未加理会,而是敏锐地问道:“曦臣哥,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转而又想到了什么,喃喃道:“也对,金光瑶为了制住你,一定下了什么药。”言语间竟是有些慌乱。
蓝曦臣无暇顾及,满心只想速速离去,怎奈浑身无力,手足丝毫不听使唤,只能乖乖地被聂怀桑挽起,带至床榻上轻轻放下。
迷蒙间,聂怀桑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似乎是在询问他可记得金光瑶下了什么药。
蓝曦臣眼前忽暗忽明,周身似堕入冰窟般寒冷,他费力想要聚焦视野,却始终无能为力,便自暴自弃地道:“我不知。松尾贞没有告诉过你?”
聂怀桑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我曾嘱他暗中保护你,现在看来,他着实失职。”
蓝曦臣气若游丝:“罢了,劳你差人去和江宗主打声招呼,让江渡接我回去。”
聂怀桑软声哄道:“好,曦臣哥,你这病症不轻,我找人先给你看一看。”
蓝曦臣艰难开口:“不必,等一会儿便自行好了……”
聂怀桑却坚持道:“曦臣哥不必担心,我去请安客舟来,他定会为你保守秘密。”语毕,见蓝曦臣抖得厉害,便起身去抓锦被,动作间有两颗残存在眼眶内的泪珠砸落,聂怀桑抽了抽鼻子,用袍袖胡乱一抹,继续将锦被一丝不苟地铺好。
蓝曦臣的眼睛微微眯着,隐约见他的眼泪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手指微动,想抬手替他拭去,怎奈根本使不上力气,只得维持着歪在软枕上的姿势虚弱地道:“怀桑,你莫要哭了。”
聂怀桑的动作凝滞住了。半晌,他缓缓抬起衣袖来,再次把脸擦得干干净净,旋即匆匆转身,呼唤主事与门生去了。
相较于聂明玦,蓝曦臣少时与安客舟的关系更为亲密无间。安客舟出身庐山安氏,为安老宗主之子,自小被遣送至云深不知处求学,还在蓝曦臣身边做过伴读,二人整日论道比武,亦兄亦友,后来安客舟痴于闭关清修,与投身繁杂尘世的蓝曦臣联系日益减少,再次相见,身份却已不同。
虽说发病时看着吓人,但确如蓝曦臣所言,仅一盏茶的功夫,蓝曦臣已能行动自如,脸色也较先前红润了些。聂怀桑再次推门而入时,正看见坐在床沿的一名头戴纶巾、腰坠双鲤、外罩鹤灰大氅的俊秀青年从蓝曦臣白皙的小臂上取下一枚银针。
他揣手走上前去,低声询问:“曦臣哥哥,你还好么?”
这一开口,引得两人的视线一同聚焦到他的身上。蓝曦臣轻轻摇了摇头,毫无问责之意,聂怀桑心刚落地,却听那青年道:“怎么,聂宗主非要把人搞出事来,才肯罢休么?”
聂怀桑抽了抽嘴角,陪笑道:“不不,安宗主,不是你想的那样……”正准备接着解释,又被安客舟强行打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曦臣揪来,不过是为了逼他对你大哥负责罢了。”
聂怀桑被他戳中目的,一时语塞,蓝曦臣则惊讶道:“安宗主?你几时成了安宗主了?”
安客舟道:“老头前日飞升,死活不想再理人间事,诸位堂叔堂兄皆在各自闭关,没办法,我只能顶上去了。可怜我近日修为刚有突破之兆,这下可好,全白费了!”
蓝曦臣也不知捕捉到了哪个字眼,眼睛陡然一亮,止不住地好奇:“安老宗主飞升了?是如何飞升的?”
安客舟一边将银针往床帐边的兰火内燎去,尔后收入囊中,一边耐心解答道:“闭关造梦,尔后控梦,如此这般,飞升乃成。”
蓝曦臣若有所思。安客舟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我早说过,你该先修成正果,然后再行济世,否则无论世人与你,皆是两空。如何?现在知道我说的对了吧?”忽然顿了顿,又认真补充道:“好像不行,你家那时候被烧了,想不济世都难,算了,要怪就怪你生在蓝氏吧!”
聂怀桑听他口出狂言,揭人伤疤,忍不住道:“安宗主,你这话说得……”岂料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安客舟便速速怼上:“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聂宗主,你扪心自问,曦臣现在躺你聂氏居所的床上,不也是因为你需要姑苏蓝氏的镇灵曲吗?倘若曦臣非蓝氏中人,还犯得上被你逼迫至此?”
安客舟一经输出,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停不下来,蓝曦臣屡屡出言劝阻,却屡屡以失败告终。在外人面前,聂怀桑重新恢复了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草包情态,加之安客舟与他的大哥聂明玦同龄,不敢随意出言冒犯,只能垂头俯身听训,一副与刚刚大相径庭的可怜模样。
蓝曦臣好不容易按住安客舟,抬首郑重地道:“怀桑,大哥之事,我自该同往,就算你不问,我也不会躲起来……你且去准备吧。”
聂怀桑狠狠一怔。他拱手拜别二人,缓缓走出房间,将准备事宜向立在门前的主事一一吩咐下去,随后怔怔地沐浴着射入云深的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只觉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羞愧与悔恨,如潮水般涌遍了全身。
恍然间,聂怀桑徐徐展开手中的泼墨折扇,扇面那精美绝伦的锦绣山水之下,落款处的一行隽秀小字令他幡然惊醒,左右端详片刻,反复品味几回,一朵泪花“啪”地砸在了微微颤抖着的手上。
待目送聂怀桑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安客舟忽然扬袖阖上房门,另一只手蓦地钳住蓝曦臣细瘦的手腕,低声喝问道:“你的灵脉是怎么回事?!”
蓝曦臣抿了抿嘴唇,莞尔道:“说起这个,我有一事求于你,不知客舟兄可否看在你我深交的份上,帮了涣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