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带着金湑飞速赶路,从熹微黎明奔波到日上三竿,期间神经紧绷,未曾怠惰半分。他二人连夜赶路,又把剑御得飞快,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即便是仙子这等灵犬,也从一开始的精神抖擞转变为无精打采。两人见状,不得不停下来歇脚,而偶然选得的休憩之地,正是距云深仙府二十余里的彩衣镇。
虽说与众多蓝氏中人熟络,但金凌从未踏足过姑苏的土地,对其风土人情亦是一知半解;不过他曾略略听闻姑苏天子笑的大名,也动过品尝的念头,可如今到了地方,却再无心顾他,只想快些钻入茶楼中歇脚,好缓一缓疲惫不堪的身心。
仙子乖巧地趴在墙根处,草草扒拉光吃食后便缩成一团,很快进入了梦乡;而金凌在吃了几块桂花糕后就住了手,独倚高楼、若有所思,金湑见状,忍不住开口问道:“哎,想什么呢?”
金凌回过神来:“就是觉得这家做的糕点,跟泽芜君当年带的比差远了。”
金湑不屑道:“泽芜君怎么可能给你带这种便宜货?你若还想吃,到时候见了他,一问便知。”
他不过随口一说,金凌却很认真地想了想,轻轻摇头:“我要是问他,他必然不告诉我,然后下次偷偷带几十盒过来送我,还是算了吧。”
金湑沉默良久,还是决意试探着问出口:“你觉得泽芜君还会再踏上金鳞台吗?”
金凌愕然,一时脑袋空空,竟无言以对。金湑又道:“你应该明白的,表面上的不在乎并不代表从未发生过。就像秦苍业,就像你我。”
的确,被强压下去的怨念往往能催发出更加刻骨而庞大的恨意。秦苍业虽面上不提,却还是愤懑于妻儿受辱。这一路上,因着金炜叛乱,他二人的相处模式早不复当初,而是心照不宣地变得谨慎起来,即使仍像以前那样拌嘴,实际上却在小心翼翼地维系,生怕哪天不经意戳破了表面的祥和、露出鲜血淋漓的创口来。
如今金湑直截了当地将这点暴露于台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金凌阖眼,抬起手轻揉眉心,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几日下来,他忙得连轴转,倒还没觉得什么,好不容易偷闲片刻,难过与疲惫就一股脑儿涌上心头,险些将他的心防击溃。他儿时无比崇拜金光瑶与江澄,立志长大后也要成为这般人物,可如今看来,能当一介普通的修士便已是登天之难了。
自以为苦在儿时,谁料长大后只会更加难受,甚至比从前要难捱千倍万倍!
思及至此,眼眶竟微微湿润了。
金湑见他极力隐忍却又痛苦难耐的模样,喟然道:“你想哭就哭,这儿又没别人……我不会说出去的。”
金凌用赤红的眼睛瞥他一眼,带着浓重的哭腔说道:“谁想哭了!”说着一抽鼻子,抬手去擦不小心从眼眶里滑落的泪珠。
金湑罕见地没有顶嘴拆穿他,转头抱臂瞧向茶楼外辽远的青山,状似随意地道:“从前我确实看不惯你,不光是我,金阐他们也是,只觉得你无端比我们高出一等,不过是投了个好胎……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金凌瞪他:“现在你知道了?”
金湑不答,只接着道:“金凌,不管你信或不信,无论你之后如何处置我父亲,我都不会再针对你了。我自然希望他无恙,可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立场来求情。”
金凌定定看他须臾,淡声道:“我听魏无羡说了,你那晚要去找我。将功抵过,你与金炜都会无事的。”
兴许是被天降的喜讯给砸昏了头,金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此话当真?”
“说话算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特地带你出来?”
金湑这才恍然大悟,一对凤目立时饱含笑意:“好、好!我向你保证,以后帮你牢牢看着我爹,不止是他,还有其他人;只要你好好干,我随你差遣!”
金凌也抹去脸颊上残留的眼泪,微微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谈话间,楼下忽然骚动起来,原本安静的茶楼内人来人往、喧哗不止,鼎沸人声交织到一起,一时竟听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金湑与金凌对了眼色,起身撩开珠帘,反手抓住一人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人被突然揪住,本面带疑惑,一听他话,不由面露喜色:“是好事!我刚刚听说,大魔头金光瑶死了!”
金凌在帘内听闻,犹如当头一棒,瞬间全身脱力,眼前忽明忽暗,头脑也随即昏沉起来。金湑强压下惊诧,瞟了那帘子一眼,转头接着问道:“听谁说的?怎么死的?”
那人倒也耐心,解释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现在大街小巷都传遍了!说是金光瑶昨晚妄图逃往东瀛,结果被百家仙门的船队及时截住,双方打了几个时辰后,金光瑶不敌百家,葬身火海了!”
金湑急道:“船队?他们在海上?在海上怎么会葬身火海?你说清楚一点!”
那人被他问住,一时语塞,不悦道:“这仗又不是我去打的,我哪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瞧公子这打扮,多半是仙家的吧?你若好奇,自己去会稽看看不就知道了?”
金湑只得松开手,怏怏而归。甫一撩开珠帘,就见金凌一言不发地坐在原位发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尊雕像,他于是上前在金凌眼前挥了挥手,试图将其心神挽回。良久,金凌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茫然地眨眨眼,口里喃喃道:“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金湑见他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是悲哀于金光瑶的死讯,便安慰道:“葬身火海,谁知道他有没有跳进海中逃生呢?或许百家心急,没确认好也说不定……”
说话间,金凌一直缓缓摇着头,不知是在否认还是完全无法接受;待听到最后,他忽然长出口气,仰起头颅,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椅靠上,木椅陡然受力,衔接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响。
他一手搭上双眼,把大半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金湑沉默片刻,识趣地道:“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呆在这里别动啊。”
就在金湑脚掌堪堪迈离的一瞬间,大颗滚烫的泪珠连成长线,顺着金凌的脸颊簌簌滚落。
身外喧嚣将独属于他的悲戚悉数吞没,周遭充尽了世人刺耳的欢喜。
金凌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哭。
这种极度悲伤而痛心的情绪,并非来自养育之恩。照理来讲,金光瑶虽待他很好,却极有可能是害死他父亲的间接凶手,且其为了逃命,竟不惜挑起金氏内乱、罔顾自己的性命……若要一一清算,那也该是金光瑶对不起他才对。
他此番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听金光瑶亲口确认,父亲之死、以及之后的一系列悲剧,是否真由其一手促就,除此之外,他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质问或诉说,可谁知还没等相见,竟就此阴阳两隔!他虽没能亲耳确认金光瑶的累累恶行,但在潜移默化中已经默认了这些为事实;这些劣迹会每时每刻压制着身为继任宗主的他,使得他行事处处掣肘,而整个兰陵金氏更要平白受人诘责、无论做什么都抬不起头来!
大概正因如此,在乍然听闻金光瑶的死讯时,他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名为释怀的积极性质的情绪。
金凌为这一抹情绪感到恐惧与无措。自当了宗主以来,他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往日能勾起心底愉悦或愤怒的事情,如今也悄然转为平淡。就好比这次,他本为关切金光瑶而行,中途却骤闻死讯,若换作以前的他,定会悲伤到极点,可如今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丝情绪,竟是一种疲惫的释然。
仿佛一根紧绷过度的弦突然得到放松,金凌的心防被陡然涌上的懊悔和恐惧击垮了。
他那一双满布血丝的泪眼徐徐移向窗外的青天白日,只觉原本明媚的一切,此刻都变得刺眼无比。
一路继续风尘仆仆,二人终于在日落时分抵达了会稽。与彩衣镇不同,会稽城内的气氛十分压抑,不知是大人物来得太多,还是陷入了接踵狂喜的悲凉。数以百计的船舶密密麻麻地堆叠在港口,放眼望去竟一时难见水色;阵仗如此之大,寻常百姓均不敢出门,是以街道被各色校服的仙家占据,联同官府一齐挨家挨户搜查,往日的繁华都市,如今却一派死气沉沉之象。
激战过后的仙门百家在蓝景仪的安排下入住到当地的客栈休憩;另有一部分修士被派去海上轮班打捞金光瑶那艘半沉的福船,顺便清扫漏网的余党,各色校服分工井然、相互配合,倒也是个新鲜景象。
金凌和金湑一路摸到专门拨给兰陵金氏居住的客栈,待安顿好仙子,又听门生简单叙述了昨夜经过,内心仍疑虑重重。与此同时,他顺利返回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飞进了各家宗主的耳朵里。
蓝景仪恰巧在附近巡查,闻讯匆匆赶来,不打招呼便推门而入,却见金凌正坐在桌前对着手中的冷茶发呆、动也不动,整个人与夕阳刺眼的余晖融为一体。
蓝景仪向来神经大条,此刻却嗅到了气氛的异样。他眉头紧锁,低声对一旁的金湑道:“他这是怎么了?”
金湑答:“来时路上偶然听说了金光瑶的死讯。”
蓝景仪神色黯然,不再说话。
金湑见他如此,更加按耐不住内心的好奇:“蓝宗主,你可否将细节和我们说一说?”
闻此言,一直愣神的金凌也木讷地抬起了头。蓝景仪受不住这两道求知若渴的视线,只好据实以告:“我们确实在远海碰见了金光瑶的船,来来回回打了好一阵子,从天黑打到天亮,尔后金光瑶动用了阴虎符,多半是之前鬼面人从薛洋手中拿走的那块,虽说是残次品,但威力不小,那海鬼一个接一个爬上船,杀得人看不到尽头,直到天亮时分,阴虎符不知为何突然中断了作用,我们才歇口气,见对面没有动静,就派了探子御剑查探,仍不见声息,后来凑近了才发现那船已经沉了大半截,上面伤痕累累,火也烧得厉害,尸体横七竖八的,有的都已经烧成炭了,老吓人了!”他现在回想起那般惨象,仍旧心有余悸。
金湑并没有跟着他共情,而是全神贯注于叙述,细细琢磨须臾,疑惑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你形容,金光瑶充其量只算失踪,怎能断定他已经死了?”
蓝景仪解释道:“江氏的人昨晚就把海岸彻底封了,不允许任何人员出入,还派人连夜值守,都没见有人游回来;金光瑶若往远海漂游,那更是死路一条。不过聂宗主他们放心不下,正派人大范围搜寻呢,就算还活着,多半也是逃不掉的。”
如今守驻在会稽的仙门,固然有一部分曾与金光瑶有过摩擦,但更多则是捕风捉影、心无准绳的过客,可若论想置金光瑶于死地之心,二者却是难分伯仲,故而才能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中表现出空前的团结,因此,比起存活,金光瑶还不如死了的好。
房间内的三人都心知肚明这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任由气氛堕入冰窟。沉默半晌,金凌忽然问道:“阴虎符为何会突然失去效用?”
他道出此问,无非是想转移话题,蓝景仪遂顺阶而下,故作随意地答道:“可能薛洋拼凑出来的质量差呗!”
金凌“哦”了一声,呆呆思考了须臾,又记起一事:“蓝愿呢?泽芜君……魏无羡让我给泽芜君带了话!”
一提及蓝曦臣,蓝景仪的脸立刻沉下半分,斟酌再三,还是据实相告:“思追来信,说是泽芜君他……失踪了。”
“失踪了?!”金凌犹如受了一道晴天霹雳,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厉声道:“失踪了你怎么不去找?!”他刚刚做了决定,倘若见不到金光瑶最后一面,那么至少可以找到蓝曦臣细细询问,就算蓝曦臣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也一定会为他指点迷津;虽说他与蓝曦臣的交情仅限于金光瑶,但前几日舅舅江澄救了其一命,想必凭借这层关系,蓝曦臣不会置他不理。可如今蓝曦臣竟也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蓝景仪已然度过了崩溃的阶段,此刻显得出奇的冷静,伸出手将金凌一把按下:“思追他们去找了,你先冷静。”
金凌却依旧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会不会是,小……金光瑶又挟持了泽芜君?”
蓝景仪摇头:“金光瑶若真的挟持了泽芜君,无非是想活命,可我们交战时,未曾见他提出任何条件。”转而又叹了口气,“我家老先生都要急疯了,唉,别说是他了,我也快疯了!”言及至此,好不容易平息的躁火再度复燃,说话间下意识在房内踱来踱去,金凌看得烦躁,遂别过视线不去看他。
金湑心思机敏,站在一旁将蓝景仪的话重新捋过一遍,沉吟道:“蓝宗主,听你方才所言,江氏的人也在附近?”
短短一句话,瞬间引燃了死寂。
金凌再一次从木椅上弹起:“那群江氏门生呢?!我这就去找他们!”言语间已挎好岁华,尾音尚未落尽便已绕过蓝景仪夺门而出。
蓝景仪急忙紧随其后,加上金湑、几名蓝氏门生和仙子,一行人外加一狗顶着暮色在街巷里横冲直撞,以极快的速度抵达了距离客栈最近的一处码头。
此时的码头仍未开放,由蓝氏和江氏共同管理。金凌站在桥板上左顾右盼,夕阳正盛,他一身金灿灿的绣纹同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煞是显眼,把守的门生奔走相告,纷纷伸长脖子在自己的岗位上看热闹。
蓝氏门生自是认识自家宗主,上前一步恭然行礼。蓝景仪点头回应,问道:“江氏可有内门弟子在此?”
为首门生答:“有的,据说是江宗主的心腹,名叫江渡。”
金凌远远听到,立即扬声道:“江渡何在?叫他来见我!”
这些把守港口的门生多非亲族子弟,平日里少有能参加大型宴会的机会,故有相当一部分不认识金凌,然瞧其华贵的服饰与眉间一点朱砂、腰间流光溢彩的仙剑,加上其一身凌然傲气以及脚边威风凛凛的黑鬃灵犬,多半就是那个骄横出奇的兰陵金氏的新宗主,是以纷纷应诺,急急遣人去请。江渡身为江澄心腹,身份地位远高于这群门生,而他尽职尽责,在闻讯赶来之前,正杵在另一个码头上指挥福船的打捞事宜,忽听人禀金凌来了,二话不说立即扔下手头工作,如金凌所愿,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其面前。
江渡一言不发,目光却迅速把金凌浑身上下扫过一遍,待再三确认金凌无事,银灰色的瞳仁中迸射出的凛光才转为柔和。他躬身向金凌和蓝景仪作揖,沉声寒暄几句,言行间虽恭敬有加,但仍保持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加上其魁梧的身型,压得两位小宗主一时哑口无言。
江渡见他们直愣愣地抬头仰望着自己,两张稚气初脱的脸与记忆中未及弱冠之年的江澄重合,一段段风尘仆仆的往事随即涌来,不禁有些恍然,半晌,主动出言道:“两位可是来寻我家宗主的?”
金凌率先回过神来,颔首道:“正是。”
他本以为江渡会对江澄之事顾左右而言他。毕竟江澄最近行踪成迷,全门上下也是口风死紧,多半自有打算、刻意隐匿,虽说他与江澄许久未见,但儿女情长总抵不过宗族大业,而江澄又是个擅出恶言的,是以金凌提前在心底做好了二次攻略的准备,势必要在今日打探到江澄的下落;谁知江渡不仅主动提及,还爽快地应允道:“那就请随我来吧。”
不止金凌,在场的所有人都讶异于这一过程的顺利。仙门四大世家里唯独江氏单打独斗,却也一路摸索到了会稽,教人心里犯嘀咕;今早有其他世家欲登门拜访试探,却惨遭婉拒,还以为其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只不过来的人不称心罢了。
江渡长得人高马大,走路飞快,后面几人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勉力追赶,随他在街巷间左拐右拐,一路无话,最终在一处偏僻的客栈店口驻足。
不得不说江澄真的很会挑地方。这客栈地处人迹罕至之地,周边丛林掩映、桃红柳绿,将客店大部分遮得严严实实,若不细看真难看出端倪;客栈整体虽外观陈旧,内里却洁净如新。饭铺内空荡荡的了无一人,只有个别灯烛摇曳,平添一丝烟火气。金凌等正疑惑着,忽听黑漆的柜台处传出人声:“本店已被包下,不接待任何人,还请客官投往别处去吧!”话音未落时,柜台下钻出一人,短褐穿结、面如满月,一撮胡子在说话间一翘一翘,多半是掌柜的。
那掌柜见了江渡,面色一变,继而露出讨好性的笑容:“东家好!今日来投宿和用饭的客官都被我劝走了,东家放心!”
江渡点点头,并不想和他多言语,不待掌柜答话,已自顾自地往楼梯方向去了。金凌等人亦紧随其后,跟着他上了楼。
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客栈内,各人揣着不同的心思,全程无人言语。金凌被拢在这片压抑的气氛下,只觉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在一点一点地将心踩入谷底,就算即将见到自己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也着实高兴不起来。
江澄依旧是那副棱角锐利的样子,无论外表还是说话方式,都一如从前那般。只是相较于上次见面,似乎还平添了些朦胧的柔和色彩。待他们几个在房内站定,江澄才掀起眼皮看了眼金凌,虽表面不动声色,眼睛却迟迟不肯移开,视线仿佛粘死在了金凌身上。
他口里说道:“去做你的事吧。”
金凌正纳闷着,身后江渡应了一声,高大的身躯微微前躬,缓步退出。
房门被轻轻关合,江澄又盯了金凌半晌才移开视线,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淡淡地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