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北狩了?!”于冕看着传来的消息,不可置信地喊道。
于涣冷静地说:“虽则在意料之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
“什么情理之中啊!涣弟,这一个弄不好,两宋之事就要重演了!”于冕急道。
“兄长莫急,大明不是大宋,大宋也没有咱爹。我敢说,就是朝堂诸公都不敢说不愿说,爹也会第一个站出来”于涣坚定地说,“依我看,我们现在就动身。”
“去哪?”
“北京!”于涣站起身,“爹一定会提出死守京师,我们现在过去可以支持他的提议,也能压住流言。不然,我怕有人说,爹嘴上说得好听,却让两个儿子都龟缩在杭州老家。”
于冕想想于谦的性格,觉得小弟说得有理。不知何时起,于涣逐渐成了兄弟俩中间的主心骨。
“那涣弟你的院试怎么办?”于涣出孝期后已过了县试和府试,县试被压到了第五名,府试则是案首,照惯例院试取得秀才功名基本板上钉钉。
“国难当头,还管这个做什么?我哪年来考都无关紧要。”
“这倒是”于冕说,“那咱们就走吧。我去跟你嫂子说一声。”
——
于谦归家时见到两个儿子,朗声笑道:“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是阿周提出来的?”
于冕答道:“是涣弟说的。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来得正好!”于谦说。他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双眸炯炯有神。
原来京师中不知自谁那里传起谣言,说于谦一边说让大家死守京师,一边把自己的家眷安置在杭州。此番他们前来,是让谣言不攻自破了。
因为于谦尚在孝期,所以家中准备的都是素菜,也没有他最爱的一物——酒。
“朝中衮衮诸公,皆欲明哲保身而已。更有人建言南迁,想行险计搏一功名。哼,真是……”于谦冷笑。
于涣知道他其实还是想说皇上宠信奸宦王振,以致朝野上下阿谀成风,不同流合污者也不过沉默以对,无人敢撄其锋芒,实在误国误民。
幸好于谦虽然刚直但也不傻,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毕竟锦衣卫也不是摆设。
于涣心中对此还是认同的,尤其王振一任性就将于谦这三品大员、封疆大吏下狱,算是触了于涣的逆鳞。
对于王振死在土木之变,于涣只能说死得好。而且他有着更大逆不道的想法:皇上好大喜功,又骄矜自用,如此轻率用兵,实不堪为人主。
当然这番话他也不会说。于涣说:“此番朝廷恐怕要对您委以重任了吧。”
于谦说:“我听宫里的话风,有意让我总督军务。”
“那先恭喜父亲了。”于冕说。
“喜是一喜,恐怕差也不是那么好当吧?”于涣说,“若有什么闪失,爹便是千古罪人了。”
“这正是我忧心之处。”于谦倒不介意于涣这么直接说,他本人便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也不想儿子在自己面前还要九转回肠,“我本一介书生,不知兵事,今乍受重任,也是夙夜忧叹啊。”
于谦这些天不得不撑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生怕众人泄了气。其实他自己心里也难免打鼓。
从大势来看,守住的几率更大;可中间哪里出了问题,京师失守,他也无颜面对天下百姓了。
“爹,谁都能担忧,唯您最不能担忧。您放心,家里有兄长和嫂子还有我,您只管放手去做。”
——
以于谦为首的大臣拥护郕王朱祁钰即位,遥尊其兄朱祁镇为太上皇,也是一计釜底抽薪。
太上皇终究没有皇上值钱,瓦剌首领也先也算是明白手里这个前皇帝卖不上价了,便决意攻打北京。
也先此人虽为蒙古太师,实则野心勃勃,从其父起便对汗位觊觎不已。
其实也先的补给不足以支持他长久作战,可一是俘虏大明皇帝带给他巨大的喜悦冲击,二是攻下北京所获的声望对他诱惑太大。
因此,他率三万骑兵南下北京,直指大明的心脏。
朱祁钰登基后,定年号为景泰,以正统十四年的下一年为景泰元年。
这位年仅二十一岁的皇帝甫一即位,就要面临把守京师的严峻考验。
而身居拥立首功的于谦一时风头无两,只因新皇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甚至据说曾多次秘访于谦,询问政事。
这时于冕收到了友人送来的文会邀请。于冕不禁问:“此时办文会,不太好吧?”
“景瞻此言差矣,我等既不能上阵杀敌,便为将士们摇旗呐喊一番,权当助威了。令尊如今身居大司马之职,景瞻你更应声援才是。”景瞻是于冕的字。于冕想想倒也无不可,便带上于涣同去。
依于冕来看,于涣的文才远胜于他,只是这些年被守孝耽误了以致名声不显。这次带他去扬扬名,也让人知道于家这一代还有个才子;也是于冕多长了个心眼,若是于涣籍籍无名而科考名列前茅,恐怕有人质疑是父亲于谦以权压人。好叫他们知道,弟弟的才华是实打实的!
到得文会上,见果然是一群书生一起大谈国事。于冕在家中话不多,也是常听父亲和弟弟聊当下形势,便有些不以为然。
其实于涣心中更是看不上这一帮人。他深受于谦的影响,认为空谈误国,实干为要。不过他少年老成,心思颇深,面上不动声色。
友人要拉着于冕过去,撺掇他作诗或作文一篇。旁边人听了跟着起哄,弄得于冕有些发窘——他并不是那种有急才的人,当下要他作诗文实在有些难为他。可是又怕旁人以为他恃才自傲或者于氏家教不行,急得于冕出了一头汗。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说:“诸位不必为难我兄长,我来便是。”
众人一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长身玉立,眉目俊秀,神态从容。
有人问:“你是何人?有什么功名在身?”
少年拱一拱手,道:“在下钱塘于涣,字象观。江南无名小辈,一童生罢了。”
这次于涣来京城,于谦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于谦手书“象观”二字。
原来于谦考虑到他以后交游多起来,无字就不方便了,已经为他起好了,正好现在交给他。
于谦说:“《易》有言‘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愿你也能观天下之象,察宇宙之理。”可谓深刻反映了于谦的期待。
“童生也来凑热闹!”
“江南多才子,可未必是你!”有人讥笑。
于涣知道此处多是今年会试落第的举子,或是一些京城的官宦子弟,自然容易看不上别人。
无碍,于涣也看不上他们。
“于某虽年少,却未必才拙”于涣笑道,“诸位兄台虽年长,却未必才高。这等道理,韩昌黎早就说过,莫非列位还未读过?”
“空口无凭,一篇文章见分晓。”有人说,一边拿了纸笔来。
一边人磨墨,一边人铺好纸。于冕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却见于涣对上他的眼神后笑了笑示意无碍。
“于大才子可还需要思虑片刻?”
于涣二话不说,提笔便写。众人都凑过去看,一看这笔字就知道他绝非不学无术之徒——
“架构精巧,笔触流畅,意韵潇洒,有赵氏之风。然又有一种坚韧之感,初具其个人风范。”
于谦的字便颇受赵孟頫影响,于涣亦然。他没有理会,凝神接着写道“班超投笔,遂从戎之志;临海发檄,逞翰墨之威”,有人面色发红,知道他是暗讽在场之人一不上阵杀贼,二不急着发文声援将士,反倒先争锋文魁。
一文写罢,洋洋洒洒,如江河直下,而于涣不加停顿。这般文才,终于折服在场之人。
那递纸笔的人拜道:“在下四川余子俊,字士英。适才在下无状,望于兄见谅。”
于涣搁下笔,粲然一笑,拱手道:“无妨,还望诸位兄台海涵小弟年少轻狂,班门弄斧。我抛出这块砖,是要引诸位的玉嘛。”他念玉的时候略微模糊了发音,避新皇的讳。
众人互相看看,七嘴八舌地说:“于兄挥笔立就,文不加点,我等愿为于兄扬名。”
“那便谢过诸位兄台了。家中还有老父要奉养,我们兄弟先行告退。”于涣说,转身拉上于冕要走。
“诶,于兄!”
于涣回头,见余子俊拨开人群跑过来。
“于兄,你的文章作得真好。”余子俊说,眼睛发亮,“不知可有机会登门拜访?于兄现住何处?”
于涣说:“承蒙夸奖,小弟惭愧。我家在城东,余兄若要交流文章,我欢迎之至。你我以年齿相论,当我呼你为兄才是。”
余子俊喜道:“好,象观贤弟,我一定前往!”
于冕和于涣同他告辞。
余子俊反复念叨着“城东于家”,思忖究竟是哪一家。这两兄弟衣着朴素,然气度不凡,哥哥温和内敛,弟弟风流倜傥,定然不是寻常人家。
忽然瞧见于冕那友人过来,余子俊连忙拉住他问:“可否告知在下,刚才那两兄弟是哪家公子?”
旁边人听到他问,也悄悄竖起耳朵听着。
那人一愣,笑道:“就是于大司马家的公子啊!”
“那个‘于清风’,直陈‘言南迁者,可斩也’的于公?”
“在京师还能找出第二个大司马不成!”
余子俊一惊。其他人也直冒汗,心想今日所言不会传到大司马耳中吧。
“不必担心,景瞻他们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于冕的友人宽慰道。
只能祈祷但愿如此了。
注:“临海发檄”指骆宾王的《讨武曌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