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涣的学堂今日很热闹,学生们都趁他不在堂上,偷偷扒着窗户瞧。
朱宸和朱宏是于涣的外甥,朱骥与于璚英之子;余峥则是余子俊的嗣子,今年二月余子俊被任命为西安知府,干脆把自己儿子放到于涣这里来求学,还美其名曰“令吾子侍其叔父”。
“好多人啊。朱宸,你知道夫子这是要做什么吗?”
“舅舅又不是什么都跟我说。”朱宸无奈道。
今日一早,沈贵就带领沈村几个年轻人来寻于涣。他们本是怀着一腔热血,气势汹汹而来,却在听到学堂的读书声后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求见。
待见到于涣后,这几个年轻汉子不禁更觉拘谨。和于涣这样的人见面,还要请他帮忙写诉状,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涣风采卓然,令他们顿时自惭形秽。
沈贵带头下拜道:“小人沈贵,拜见于先生。”
“小人沈冬富,拜见于先生。”
“小人沈秋富,拜见于先生。”
另外几人也纷纷学着沈贵的样子行礼。于涣一个一个把他们扶起来,笑道:“诸位不必如此客气。来者是客,等我跟学童交代几句,再请几位到我家中喝口水,坐一坐。”
学生们一看他要回来,手忙脚乱地都回到座位上。于涣气势一变,板起面孔,顿生不怒自威之感。他先把学生训斥一顿,骂他们心浮气躁,不安心读书;随后宣布,今日自己有事,现在放学。
大家心中默默欢喜,却不敢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等于涣出去之后,他们才凑到一起小小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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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诸位来寻我何事啊?”于涣本要给他们倒水,几人却受宠若惊,都摆手拒绝,自己接过水壶倒好。
沈冬富最小,才十七八岁。他大着胆子说:“于先生,贵大哥说您是于青天的儿子,又是当今天下最有学问、文章写得最好的人。我们几个想让您帮我们写诉状,告倒沈万钱那个狗娘养的东西!”
他这么一带头,众人才纷纷附和。沈贵此时却没有出头,只是混在里头。于涣扫了他一眼,猜到他之前两次来找自己都没有声张,也没有告诉这些人自己出主意一事。
沈贵坦然地回视,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芒。于涣心中想,这倒是个人才,精干又能不拘小节。
于涣说:“要我写文章简单,你们把他怎么欺压你们说清楚就好。可打官司没这么简单,你们要有证人和证据。再有,你们谁来说说你们那位县尊是什么样的?”
沈家几人一番推搡,又把沈贵推举了出来。
他一抱拳,头头是道地说了可以请谁谁作证,又说了强抢妻子有原本的婚帖为证,强迫人为佃农也有契约在;至于县太爷,沈贵说自己也不太清楚,应该没什么特别的。
沈秋富补充说:“我经常赶牛车载人去县城,对这位老爷听说得更多一些。他年岁不算太大,一开始来了还想让大户捐款,补上县衙的亏空。后来县里的白家牵头做东,请他喝了顿酒,后脚县尊老爷就不唸声了,好像白家还有个姑娘进了他后院呢。”于涣幼时在山西、河南跟着于谦走访过很多百姓,知道山西闹的饥荒也不少,他们这种流放的犯人才来的地界就更穷了,县衙没钱很正常。
沈秋富这一番话透露的事就多了。看来这位县令或是在酒宴上被抓住了把柄,或是被分出的利益打动了。不过从沈贵对他没什么印象来看,他也不是那种敲骨吸髓、雁过拔毛的巨贪。于涣判断,他应该是一个屈服于世俗,但心中尚有一二良知的人。
这种人也好对付,因为他还有点良知,所以他狠不下心,做不了大恶事;他轻易地屈服,内心软弱,于涣也可以利用舆论的势力压迫他。
于涣心中把整件事又梳理了一遍,实际才过去一瞬:他同于谦一样,有急才,脑子转得快。
“我知道了”于涣一一和他们对视,让他们的注意集中在自己坚定的眼神上,“此等恶人,当杀!”他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势,令众人慑服。只有沈贵知道,这是剑刃见过血才能有的杀气。
说完,于涣就招呼他们一个个说沈万钱怎么欺压他们的。等总共七个人说完,沈秋富说:“贵大哥,你莫要再为我们出头了。这次能找到于先生便多亏咧你,你若是到公堂上,被沈万钱把你的事攀扯出来,我们就太对你不住咧。我们这次回去咧,也都不要声张贵大哥在这里头的事。”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沈贵也没想到沈秋富等人会主动为他掩盖,眼眶不禁红了,道:“秋富,哥谢过你啦。”却没多吐露一个字。
于涣那边听完,则是提笔便写,不多时就写好了一篇诉状。他拿起纸问:“可需我来给你们念念?”
沈冬富抢先道:“我们信得过于先生!要告什么事,我们自己也都知道嘛。”
沈家几人拿到诉状,新奇地都看了看。他们不懂怎么评判字的好坏,只觉得于涣的字像流水拂过山石,层层水纹在刚硬峭拔的石头上荡开,让人看了很舒服。
等他们告辞后,商烨才出来。
“刚写了一篇诉状,只是还差一篇文章。”于涣对她说。
商烨挑了挑眉:“差一篇令天下人拍案叫绝,叫谁来了也只能除那沈万钱后快的好文章?”
“正是!”于涣眼眸亮得如火在烧,“烨卿,我今日要做一回刀笔吏了。”
以笔为刀,可杀人于无形,是谓刀笔吏。于涣深谙文字和人言之力,尤其举天下之势,有时甚至能令天子屈服,何况是杀一个小小的地主呢?尉缭子有言:“兵者,凶器也……故不得已而用之。”于涣有于谦留下的清名,还有天下第一的笔杆子,可谓身怀利器,所以他用得很谨慎。
于涣对商烨说完,便疾走到书房里。他来回踱了几趟,又坐到椅子上陷入沉思。
过往记忆中的人一个个走出了岁月的流沙,重新出现在于涣面前:于谦骑着瘦马丰神凛然,朱祁钰身着龙袍面带无奈,传旨的锦衣卫趾高气扬……最终定格在一张他想象出来的骄横的脸上。
沈万钱是那种于涣都不屑于将其放在记忆里的人,但他的文章只能说到此人,而不可越雷池一步。
于涣提起蘸饱墨的笔,凝神写下“不义说”三个字,随即舒展眉目,挥毫泼墨,展露剑锋。室中仿若响起刀兵碰撞的“锵啷”声,又似乎能嗅到金石的味道,最终于涣手中的笔垂落于身侧,收剑入鞘。
“余竟不知,此谁之过也。”他喃喃自语。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此”究竟指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究竟是“谁”的过错。
他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