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清儿,朱见深打着哈欠起来,宫女端过水盆来给他净面。上了几节课后,他逐渐对自己那位年轻的师傅好感越来越深,并且看透了他第一节课时忽然一副深沉的样子只是吓吓他,逗着他玩。还能怎么办呢,朱见深觉得还是让让于涣吧。
万贞儿轻声说:“于大人今日告假了。”
“怎么了?”朱见深脱口而出,又一想,“是不是师母生产了?”
“听说是昨天夜里发动的。”万贞儿答道。
朱见深想了想,问:“万姐姐,能不能送些药材过去?”
万贞儿犹豫了一下,说:“有倒是有。可是会不会让有心人多想……?”
“我敬爱于师傅,是出于一片赤子之心。若是祖母觉得不妥,就让她责罚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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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涣在产房外有些焦躁地不断攥拳又松开,商辂今天在内阁不当值,就也告了假过来。只有于谦被叫到宫里议事,因而不在。
听着里面的动静,于涣脸色都惨白了,说:“以后还是别生了……这也太吓人了。”
商辂心里欣慰于女婿心疼女儿,还是说:“别胡说。若是生的女儿,以后不生了还要叫你绝后不成?”
“岳父说的哪里话……女儿也是我的孩子啊,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子呗,等人死了谁还管这个。”
“没有儿子,连个摔盆哭灵的人都没有。”
“唉……听听烨卿怎么说吧,她若是不想生就不生了。”烨卿是商烨的字。
又等了一会儿,商辂也很着急。于涣说要不我算一卦吧,商辂说都行只要干点事就行。
于涣就开始起卦。
“是个千金!”
“我夫人怎么样?”“我女儿怎么样?”
“母女平安,恭喜二位大人。”产婆抱着孩子出来交给于涣,于涣接过她的手都在抖。
商辂忍不住说:“象观,你小心些。”
于涣说:“您放心,要是摔了我也得先垫她下面。”
女婴的脸还是皱巴巴的,攥着拳头大声哭喊。于涣说:“不愧是我女儿,嗓门大,可为天下先声。这名字真是取对了。”他抱着女儿仔仔细细地看,感觉跟抱侄女又不一样。
“将来一定好看。”商辂说。
产婆心想这么一会儿你们怎么啥都看出来了。不过商辂说的还是有道理的,爹娘生得好,孩子差不到哪里去。
于涣叫王舒过来:“你去告诉我爹,他又有孙女了,这个孙女将来一定有出息。”
这边于谦刚散会,就碰到了来报信的王舒。于谦笑骂道:“这个小子,刚出生能看出什么来。”又问:“他媳妇怎么样?”
王舒回道:“母女平安。亲家老爷也在呢,说姐儿长得好。”
于谦点点头,说:“请大夫来好好看看。生产这一关很凶险,也有产后照料不周人没了的。”他想到于涣的生母便是难产去世的,导致于涣被生父厌弃,不禁在心中叹气。于涣的身世太坎坷,也无怪他这么疼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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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于谦回家就见到了自己的小孙女。
“敦敦,来让祖父抱。”于谦掂量了掂量,“长得挺结实啊。”
敦敦对于谦笑了笑。
于涣得意地说:“这是我女儿,您孙女,自然什么都好。我连字都想好了,就叫‘鸣倡’,鸣天下先声,为四海首倡。”
“这名和字够大气,将来不知道要成什么人物。”于谦说。
于涣说:“您等着吧,敦敦必成大器!”
于谦失笑道:“好,我等着。”他抱了一会儿,见孩子睡着了,便轻轻放回小床。有的孩子是非得人抱着才睡,幸好敦敦没这个习惯。
“阿周,这几日如何?”于谦问。
于涣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说:“沂王很聪明,很懂事。可惜有人看不出。”
“太过显露也未必是好事啊”于谦眉间爬上一缕忧色,轻声道,“太子昨日读书时偶染风寒,初时只是打喷嚏,到凌晨发起热来,至今高烧不退。”
于涣一惊,问:“今日皇上议事说了?”
“对外只说了太子染病,皇上是单独告诉我发烧之事的。”于谦想,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都不敢想象朱祁钰会怎样。
忽然有钟声响起,当、当、当几声,沉重而压抑。一时间,许多公卿的府邸都亮起了灯。
于谦和于涣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太子薨了!”
于谦霍然站起,说:“我必须去见皇上。”不只是他怕朱祁钰情绪过激之下做出什么更加惹人非议的事,也是他和朱祁钰的感情确实比之前几位君主更深。
“爹先别急!你这时候去了也见不到皇上。”于涣连忙叫住他。
于谦这才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去,禁卫不会给他开门。他颓然坐下,恨不得马上就天亮。
“皇上此刻恐怕心绪也乱得很,您先静一静,等皇上也静一静,有什么事才好说”于涣安抚道,又轻声说,“太子才出阁读书四天就薨逝,这其中……?”
“在外面闭上嘴,这不是你可以妄议的”于谦沉声道,“有什么猫腻,自然有锦衣卫去查。你记住,你只是一个翰林,是沂王的讲读官,做好你自己的事。”
于涣说:“我晓得。”
第二日消息传来,朱祁钰下令罢朝三日。
没有人跟于涣说他不用去给沂王上课了,他就照去不误。
就连朱见深都跟他说:“如今天寒,师傅来去太辛苦。不如等开春再上课吧。”
于涣说:“令臣来给殿下上课,是皇上的旨意;那么不让臣来上课,也要皇上有旨才行。”
朱见深问起新生的孩子如何,于涣又夸了一通自己的宝贝女儿,听得朱见深都有些羡慕了:“若是我也能见见师妹就好了。”
于涣说:“日后殿下若是就藩,或许可以。”
讲课完毕,两人闲话一会儿,朱祁钰的口谕就到了:着于涣开春再来授课。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算开春。于涣向朱见深告辞,这个实际比自己年龄成熟的孩子走近于涣,示意他蹲下身。
“此一别,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师傅见面。”朱见深小声说。
于涣说:“看皇上旨意吧。”
“纵是我与师傅只有这几日师生缘分,以后我长大了,也欢迎师傅来找我喝茶。”朱见深郑重地承诺。
“一言为定。”于涣也认真地说。
“一言为定。”朱见深点头。
朱见深抬起头,看着于涣的藏蓝披风和衣袖被风吹起,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于师傅,真谪仙也。”朱见深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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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去上课了,于涣干脆又告了段假,理由是:照顾妻女和父亲。
没错,于谦也病了。他做巡抚的时候劳累太过,本就有旧疾;虽然于涣想办法以药膳滋补,还是难免在天寒时反复。又赶上太子薨逝,于谦忧心忡忡,受了凉就犯了咳疾。
家里一下子多了三个要照顾的,于涣也是头大。商烨还没出月子,敦敦不满月,于谦咳得受不了,整日里孩子哭大人叫。幸好还有于冕过来帮忙给于谦侍疾。
这日于涣刚从商烨屋子里出来,看了眼敦敦没饿没尿,又去陪着于谦。
于谦这一病就胃口不好,一下瘦了很多。于涣坐在床边,跟他说些新闻:“听说皇上最近还是郁郁寡欢,整日强打精神处理朝政。”
于谦摇了摇头。于涣说:“太子的谥号定下了,曰怀献太子。”于谦点点头。
又说了会儿,主要是于涣在说,于谦在听。良久,于谦苦笑道:“如今越上年纪,我越感力不从心。阿周,爹老了。”于涣知道他是因病触发了对朝局的感慨。于谦怀着一腔热血要再造大明王师,可是尤其易储一事招致天下物议纷纷,他也蓦然发现王文、陈循等人成了为朱祁钰摇旗呐喊的先锋,胡濙明哲保身,自己也被划分为天子的铁杆。他对朱祁钰的确一片赤诚,但是他想要的不是这种完完全全被当枪使的关系。
其实他就是病里有些多愁善感,钻了牛角尖。于涣说:“爹还相信皇上是能缔造盛世的明君吗?”
“自然。”
“那皇上信爹吗?”
于谦犹豫了一下,说:“我正是对此拿不定。”朱祁钰已经对于谦非常好了,甚至保留了他的兵权;但他还是坚决不肯放于谦出京,还提拔石亨等人以为掣肘。
于涣说:“皇恩浩荡,若是宣庙如此对您,您还会有这些烦恼吗?您早已经感激涕零了。现在这么多烦恼,是因为您对皇上的期望超过了对宣庙的。您希望能和皇上成就周武、姜尚和昭烈、武侯那样的君臣佳话。”于涣早看出来,正是因为于谦和朱祁钰之间如此相互欣赏,如此默契,才让他们都忍不住对彼此要求更多。
“皇上很聪明,也很善于学习,待下宽和,能容人纳谏”于谦说,“只是……”过于敏感。于谦哪怕真是木头也该察觉到了,朱祁钰对他人的情绪和评价很敏感,很在意自己能否得到认同。其实朱祁钰努力要做个好皇帝的动力之一便是为了得到人们的认可。
于涣说:“没事,您早些休息,早点痊愈。皇上肯定还是希望能在朝堂上见到您的。”灯火映着于涣冷静而笃定的眼眸,给人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