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涣窝在新认的爹怀里,被马颠得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
不错,“于涣”便是顾审周的新名字,出自《道德经》“涣兮,若冰之将释”。于谦希望他能从过去舒缓过来,当然也不可放纵。
太行山上没有歇脚的地方,于谦只得先带着他赶路,等到山麓时再休整。他常年在外为官,还是第一次亲手带孩子,深感妻子之艰辛。于涣已经是个乖巧的孩子,于谦还要时时担心他冻了饿了或是睡着了从马上栽下去。等看到人家时,于谦终于松了口气:起码暂时不用担心孩子坠马了。
“能自己走吗?”
于涣点头。于谦把他抱下来。啪叽。于涣一下倒在了雪地里。
急忙被捞起来的小孩无辜地看着于谦:“爹,我坐久了,腿软。”
最终于谦还是选择抱着于涣过去:无他,于谦嫌牵着他走太慢了。
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人开。门里是个身材结实的汉子,身上穿着兽皮,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于涣搂着于谦的脖子,对汉子笑了笑,那汉子脸上的表情才松了一些。
于谦艰难地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台,我等要赶赴河南投奔亲戚,刚从太行山出来,想在此歇歇脚。不知是否方便?”
汉子看了一眼于涣,瓮声瓮气地说:“这样的天还带着这小小子,也不怕得风寒。”又看了一眼随从,问:“这些人都要投奔亲戚?”
于谦面不改色道:“我等结伴同行。”
汉子犹豫再三,还是让他们进来了。“俺们家也没啥好东西,你们先坐着吧,俺叫俺那口子去烧水。”
于涣被放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旁边的于谦在和汉子聊天,原来他是个猎户,膝下有二子。
“大哥,俺看你应该是读书人,你家公子生得也好。我那两个小子没出息,叫他们跟你家公子沾沾文气吧。”
于谦自无不可,招手叫于涣过来嘱咐他:“阿周,切记客随主便,好好同人家玩。”
三个孩子高高兴兴到一边去了。
兄弟俩大的叫虎子,小的叫猪子。于涣说:“我叫于涣,你们可以叫我阿周。”
猪子问:“这是你的小名么?”
“对啊。”
“你还有大名。”虎子羡慕地说。
于涣似模似样地点点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无妨,你们都会有大名的。”他年纪最小,长得又白净,这副作态就有些好笑。可惜虎子和猪子只觉得他有气派。
三人聊起天来,兄弟俩不想自己被看扁,就吹嘘自己父亲多么多么能干,能猎到什么猎物。
“我爹总能打到许多猎物。”虎子骄傲地说。
“我爹读了许多书,懂得很多。”于涣知道当大官要考进士,考了进士的人学问不会差。
猪子说:“我爹打过虎,县里都知道。”
这个不好应付。于涣开始搜肠刮肚,坚决不能落了自己爹的面子。此时他们父子荣辱一体,一种责任感在于涣心中油然而生。
最终,于涣坚定地说:“我爹长得很好看,你们爹比不上。”
三个孩子沉默了一瞬。
猪子嘟囔道:“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于涣气定神闲:“你就说好不好看吧。”
他终结了话题。
招呼他们仨吃饭时,猎户见兄弟俩垂头丧气的样子,骂道:“臊眉耷眼的干啥呢!”
虎子和猪子对视一眼,吞吞吐吐不说话。
“看你们苶(nie二声)的,没个老爷们儿样!有屁快放!”
猪子推推虎子,虎子看了他一眼,无奈地说了刚才那一番比拼。听完,猎户一人给了他俩后脑勺一巴掌。哥俩也知道,要不是有客人在,非得一人送一顿抽不可。
于谦听到“我爹好看”那时也是哭笑不得,想着于涣身体还虚弱,也不好动手。低头一看,于涣一副又是心虚又是讨好的表情,若是有尾巴早该摇起来了,于谦便忍不住先笑了。
“妍蚩好恶,不可以容貌而论。”于谦尽力板起脸教训道,“一个人天姿国色,内心也有可能是蛇蝎心肠;一个人其貌不扬,内心也有可能是有德君子。阿周,你记着,不要同别人比容貌,也不要同别人比父亲,要比就比德行学问。”
于涣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见于涣也被训得沮丧起来,于谦缓和语气说:“好了,我知道你是想维护我。你一片赤子之心,难能可贵。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必为此难过。吃饭吧!”
为了招待客人,猎户的妻子还煮了肉干。猎户家也不是天天吃肉,是以虎子和猪子兄弟俩一个劲咽唾沫。一说开饭,猎户家都是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令于涣没想到的是,于谦吃饭虽斯文可一点都不慢,打了于涣一个措手不及。
于涣默默地看着于谦。
于谦被盯得受不了,一边吃一边顺手给他夹菜,说:“孝乃天下大道,以后该是你给我夹菜。”
于涣赶紧扒饭,边咽边嗯嗯嗯地答应。
冬日天黑得早,众人便早早歇息了。于涣挨着于谦睡,感觉很新奇。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跟于谦一起睡,他此前也没跟自己的父亲一起睡过。
猎户家里空房不多,随从们还是尽量给于谦留下单独的空间。此时于谦十分庆幸这一块儿就他们父子俩睡,因为于涣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动。
于谦低声问:“为何还不睡?”他上了年纪睡眠浅,有这动静实在没法睡。
于涣也小声说:“我睡不着。方才我怕吃不完浪费就吃多了,肚子胀。”
于谦叹气,探出手给他揉肚子。
于涣放空了一会儿,又说:“爹,你能不能给我讲故事?”
没想到养个孩子事这么多,于谦有一瞬间都后悔了。
“你想听什么?”他认了。
“就……我想听听你的事。我们交换,我也给你讲我的事。”于涣一本正经地说。
于谦恍然大悟。想想也是,他们如今虽说是父子,可其实相识没几天。于涣能想出这个法子来增进了解也是难为他。
“我是浙江杭州府钱塘县人,你知道在哪么?在南边,离这很远的地方。咱们家在西湖边上……”于谦便轻声对他讲了自己故乡和童年的风景趣闻,其间不免感到怅然。自从上京赶考,他已有十八年没回家了。他在任上写了许多思乡的诗,可一次也未能如愿。
于涣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说:“以后我可以替爹回去。”
于谦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会的。你是我的儿子,以后还要回浙江考试。”于涣懵懵懂懂地应是,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我讲讲我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娘,我是说那个娘,去得早。从前的父亲娶了新夫人,不管我和哥哥。新夫人总是叫我们去请安,立规矩,不然就罚跪。从前是哥哥护着我,可是现在哥哥也不在了。”他越说声音越低。”
于谦难得思考怎么才能委婉地说话。
“过去的事不必多想,现在你就叫于涣,你父亲是我,你母亲姓董讳珍。”
于涣又往于谦怀里缩了缩。
“爹,我冷。”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