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结束后,新科贡士纷纷呼朋引伴,一同聚会。
于涣安安心心待在家里。二侄女于永忻问:“小叔为什么老是待在家里?”
大侄女于永福说:“小叔之前要潜心读书,如今小叔友悌兄弟、慈爱待我们,忻姐儿,你要珍惜。”这拍马屁的功力很有于涣的风范。于永福跟着于涣最久,在他身上学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小叔为什么玩石头?”三侄女于永悦问。
于涣笑着说:“小叔不是玩石头,小叔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就知道,小叔所做必有深意!”于永福连忙吹捧道。
于涣一手拿着石料,一手拿着刻刀,小心地比划着下刀。“小叔要准备一个惊喜,你们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啊。”
三个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都表示绝对不辜负小叔的信任。这样给她们一种特殊的使命感和刺激感:有一个秘密,只有她们和小叔知道。
时间在于涣“玩石头”中流逝。
景泰二年农历二月三十,朝廷确定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王直、太子太保兼户部尚书金濂、刑部尚书俞士悦、工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高谷等等为读卷官,太子少保兼兵部尚书于谦因其子参加殿试而回避,由兵部侍郎王伟代替。
三月初一,201名贡士走进皇宫参加殿试。
待考生们被导引入座后,今上朱祁钰走了进来。他身穿皮弁服,帽子是乌纱的,前后各有十二缝,缝上缀五采玉石;身上是绛色纱衣,革带上系着白玉佩和玉钩牒。这身朝服应该在传胪大典时再穿出来,他这时候穿这个亲临考场,昭示了皇帝对这科殿试非常重视。有不少人悄悄瞄了一眼皇上,见他十分年轻英俊,气度温和而威严。
“诸生听谕:朕惟自古王道之要有三:道、德、功。然道莫如伏羲、神农、黄帝;德莫如尧、舜;功莫如禹、汤、文、武。此数,圣人者万世仰之,不能易也。伏羲、神农、黄帝之事著于易。尧舜禹汤文武之迹存乎书……伏羲、神农、黄帝曰皇,尧舜曰帝,禹汤文武曰王,其称号之所以异者果道德功,之所致乎抑治教养有隆替而然乎?……兹欲措天下于隆古之世,使皇、帝、王之称惟一而无隆杀之别,亦必有其道乎。子大夫习之于师而得之,于己宜无不悉其说者矣。既承有司宾,兴而来其具为陈之,朕将亲览焉。”这一篇题目就有几百字。简单来说,就是朱祁钰询问,我该怎么做好道、德、功这三者的平衡,以现古之盛世?
题目是由吏部尚书王直念的。等他念完,考生纷纷陷入沉思。虽然殿试一般不会黜落人,但名次也是有些影响的,一甲和二甲不一样,二甲进士出身和三甲同进士出身又不一样。慢慢地,逐渐有人开始动笔。
朱祁钰和众位读卷官一眼就看到了于涣。一是他身为会元,座位在最前面;二是他年轻得过分,在一众不乏四五十岁的贡士当中鹤立鸡群;三是他相貌出众,且极易识别出他和于谦的关系。
于涣一向以有挥笔立就的急才著称,可这次他却迟迟没有落笔。朱祁钰心生好奇,忍不住猜测他在想什么。
其实于涣已有想法,只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写。按照他的推测,读卷官们应该大多青睐稳重的文章;但他的想法恐怕与此背离。他已经有解元、会元在手,如果老老实实写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很可能就会被顺势点为状元。三元及第的兆头确实很难得。
思虑许久,于涣还是写道“臣对:臣闻天下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修道德以为功。”他强调,修道、德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达到实际的功来恩泽百姓。
于涣想着,来此殿上,还是应发肺腑之言以致君上,大不了他也去三甲待着。事实上以他对朱祁钰的了解,这位年轻的皇帝包容性还是很强的。不是谁都能忍他爹那个脾气,还能天天捧着当宝。当初太宗文皇帝就没惯着他嘛。
于涣念头通达后便奋笔疾书。他动笔晚,已经落后别人一截。突然他余光瞥到旁边有一双鞋,定睛一看,这是皇帝下来转了。
“不必多礼,写你的就是。”朱祁钰的声音在他斜上方响起。他这么说,于涣就大大方方接着写。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朱祁钰向自己后面的考生走去。
王直等人看见朱祁钰去看了于涣的卷子,都在心中琢磨圣意。但是紧接着朱祁钰又差不多把考场转了个遍,又令人感到扑朔迷离。
于涣交卷时,殿内剩的人已不多了。他一身轻快地出去,居然在宫外碰到了于谦。“走吧,回家。”于谦说。
于涣猜到他是在这等着自己,一边翻身上马一边说:“爹,您等我多久了?”
“没等你,少废话。”于涣深感于谦真是年纪越大嘴越硬了。
父子俩并辔而行,于涣稍落后一点。
于涣笑着说:“也就考试这几日爹会回来看我了,我和兄长在家如雏鸟盼父归巢……”
“都多大了还雏鸟?”于谦嫌弃地说,“你自己在外面作小儿态撒娇,还不让我叫你乳名。”
“那不一样,我怎么做是我的态度,您怎么做是您的态度。”
“狡辩。”
他俩一点也没提殿试如何,只是闲话家常。于涣说几个侄女跟他可亲了,于谦说你看看都被你带成什么样子了,一个个讨好卖乖的劲跟你学得一模一样。
于涣说您给我挑的马真好,于谦说那你好好骑就是了。
他们家离皇宫比较远,这段路走的时间还挺长。
等到了家,于冕早听于谦的长随来报信说不用接于涣了,他就猜到于谦今天会回来。饭菜已经备好,全家等着他俩回来。所以一看到于谦和于涣,三个孩子眼睛里登时焕发出光彩。
“祖父!小叔!”要不是有邵氏在旁边盯着她们就要扑上来了。
于谦笑呵呵地在每个孙女头上揉了揉。于涣心说这简直比对我小时候还慈爱,这就是所谓“抱孙不抱子”吗。于谦简直跟他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说:“别酸了,我抱你还少吗?净手吃饭!”
于涣乖巧应是,没有作妖。
于谦这边其乐融融,读卷官那边加班加点。他们只有一天多的时间,等到三月初三,就、要挑出前十名的卷子,送呈御览。
十二名读卷官每人一桌,试卷轮流传阅。有○、△、\、|、x五种记号,得○最多的十篇即为前十名。
兵部侍郎王伟看到一张已有几个○的试卷,读完后毫不犹豫地画了个○,递给下一位读卷官。左都御史王文看了后,对此人身份有些想法,也画了○。最终传到王直手里,王直见这张试卷上已有十一个○,他看完后又思索了一会儿,画了个\,提笔写下“文辞有大家之风,然立意偏激,恐不堪为表率”。最终汇聚出十份卷子来,王直把那十一个○和一个\的卷子放在了二甲第七名,也就是总体的第十名。
“辛苦诸位了,老夫这就将这前十名卷子送往御前。”王直站起身说。
“大冢宰辛苦。”其余读卷官连忙说。
朱祁钰默默翻阅王直送来的十份试卷,问:“诸位都以为,此人可堪状元?”
“是,此人得了十一个○和一个△,文章老成持重,文辞典雅不凡。我等以为,当为魁首。”
“这张试卷也得了十一个○,为何放在第十名?”朱祁钰挑出了最后一张试卷问。
王直道:“回陛下,此卷凭文辞当在前十之列,然立意有缺,故只在前十之末。”
朱祁钰看着试卷想,这风格一看就颇受于谦的影响,重实务而轻虚言。他不禁想起自己的大司马说的“愿与陛下共创春和景明、国泰民安之盛世”。最终,朱祁钰用朱笔在试卷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说:“其余诸卷名次不必变动。”
王直躬身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