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是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整座城灯火通明,街市上挂满各式花灯,红的、青的、蓝的,还有洒了金粉的,鱼灯灵动,莲花灯俏皮,娃娃灯可爱,八仙过海、嫦娥奔月、牛郎织女……
人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孩子们提着小巧的兔子灯在街巷间奔跑
闹着、尖叫着——
锣鼓声、鞭炮声一阵又一阵。
“娘亲,我要买泥人!”
“老丈,这谜底可是个‘林’字。”
左边是舞狮的,变戏法的,猜灯谜的,右边是说书的,捏泥人的。
熙熙攘攘的,人挨着人,若是没有被踩上几脚,挤掉几件首饰、几条帕子,都不敢说是过了上元节。
萧景手扶着绣春刀,领着一队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眼睛四处打量,嘴上一路不停。
“摊子收一收,过道留出来。”
“花灯着了,快灭火!”
这一晚上乱糟糟的,不是这边拾到了一只谁丢的金钗,就是那边接住了谁家掉下楼的小孩,萧景狠不得把自己掰成几份使。好不容易才处理完。
空气中弥漫着元宵诱人甜香,惹得萧景口中生津。
“掌柜的一人来碗元宵!”萧景丢下银钱,带着人坐下。
“大伙儿都歇歇脚,喝碗元宵。”
众人走了一晚上,正是乏累,听闻大喜。“小旗慷慨!”满江和几人胡乱嚷嚷着。
不多时,元宵便上来了。
浑圆的芝麻馅元宵,小巧玲珑,在热乎的糖水里忽上忽下的沉浮,浇上一勺桂花蜜,在暖黄色的光下显得格外馋人。
萧景正要下口,却发现门前花灯下,站着一个半大的小孩,也可以说是少年,和花灯的光仿佛融为一体,不仔细还发现不了。
小孩儿眼珠子黑溜溜的,直愣愣地看着他——
手中的元宵。
萧景玩心大气,故意放大声音,“这元宵真是香甜!芝麻馅加上桂花蜜更香。”
“一口下去整个人都香透了。”
小孩儿咽了咽口水,没有说话。
“可惜一口一个,不够吃啊。”萧景故作遗憾。
小孩缓缓背过身去,不看萧景。
这小破孩儿,居然不理我,萧景犟劲上来了。
端起元宵走到小孩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走近才发现,这小孩有些瘦弱,但脸上还有没有褪下的奶膘,小脸上有一抹红晕,眸子如星晨般闪耀。
见萧景走来,小孩儿鼻子微动,又把身子挪了一个方向。
这小孩儿还挺犟!
萧景伸手扶住他的后颈,把小孩的脑袋扭过来,“小孩儿,真的不想尝尝吗?”
小孩儿无法挣脱,憋了半天终于开口,“不……”
“真的不吃吗?那我吃完好了。”萧景一脸遗憾地看着手中的元宵,碗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汤色清透,元宵软糯。
“不……是小孩。”小孩涨红了脸,又憋出了几个字。
“哦,原来是小孩家里大人不让吃是吧。”萧景装作不懂,嘴角都快要压不住了。
小孩儿急了,眼眶微红,拉住了萧景的衣摆,又蹦出一个字——“坏!”
“是元宵坏了吗?还是什么坏了?”
小孩儿不理萧景了。
完蛋,逗过头了……萧景只好开始哄孩子。
先是给小孩儿重新买了一碗元宵,小孩毫不推辞,拿过碗就吃了起来,开始指挥起萧景。
“花蜜。”
“烫。”
萧景无奈,没想到这小孩儿还端上了,只好一一照做,
看着小孩儿大爷似的模样,心里痒痒的,又开始装腔作势地问,“爷,还有什么吩咐?”
“要。”小孩儿指着萧景胸前挂着的草编小弩,说了一个字。
又埋头吃元宵了。
嘶——萧景有些牙疼,小孩儿眼真尖,虽说只是一个草编玩具,但是十分精细,小弩机括里边样样都可以打开。
萧景有些舍不得,可是看着小孩埋头吃元宵,露出的圆乎乎的后脑勺,最终还是咬牙答应了。
小孩儿拿着小弩就藏进了怀里,萧景开始怀疑那会儿小孩看的到底是小弩还是元宵了。
“小孩儿,你是走丢了吗?”
“不。”
萧景明白他的意思,不是走丢,估计自己偷偷溜出来的。看这小孩身上衣料,虽有些过时,但是也不便宜了。过会儿家中仆役应该会找过来了。
萧景揉搓了一把小孩儿的脑袋,怎么就不肯多说两个字,说话跟猜谜似的。
看着小孩散乱的头发,顿时心情就舒畅了。
“放……肆!”小孩儿顶着一头乱毛,瞪了萧景一眼。
眼神是很到位了,只是头顶那撮毛颤颤巍巍的,是半分气势也没有了。
“小爷饶命!”萧景憋住笑,配合小孩儿。
两人正在闹作一团。
“小爷!”一个满头大汗的嬷嬷冲了进来。
小孩不肯走,一定要把元宵吃完,临走前背朝萧景挥了挥手,一字一顿地说,
“回见!”
-
萧景继续巡逻,一路上都遇着熟人,先是遇到江渊正在和一帮子同年喝酒,又遇到袁百户四下巡视,后来武英也领着一队人过来了。
随着夜色渐深,人慢慢少了些。
远处突然一阵喧哗,“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一位夫人惊呼。
萧景连忙赶了过去,刚才没遇到的周小旗已经在那了。
那位夫人是福泰布庄的掌柜,姓张。
“大人,刚才我女儿还在看捏泥人,我牵着她的手,稍微转了个身拿个荷包的功夫就不见了。”张夫人神色焦灼,两手握紧不自觉地扭动。
“夫人家千金是什么打扮?”周小旗话不多,问的都是关键。
“桃红袄子,边上缀着石青福字纹。”
“对了,穿的鞋是大红底织金蝴蝶纹,手上提着一盏金色的鱼灯。”
“应该还在附近,我们现在就去找。”
萧景和周小旗将手下人都散了出去,不久就在不远处的街角找到了盏金色的鱼灯。
“是的,这就是我家林儿的鱼灯。”张夫人见到鱼灯,扶着侍女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圈发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萧景则跟着一块儿去询问摊主,
卖泥人是个年轻男子,刚刚接下祖辈的手艺,家就在附近,
听到萧景问话,紧张地搓了搓手,“大人,我摊子常常围着群孩子,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注意不到。”
再过去些是个做木刻的,生意正好,摊主刻着平安符,手很快,半盏茶的光景就可以刻完一个。摊主常年刻木,手上已经起了厚厚的茧子,小指上还有一个白色的疤痕。
白色的疤痕?
萧景的脑海里突然划过两个月前茶楼的那一幕,
这不是——
茶座的那个男人么!
那个男人应该不长这样。不对,有猫腻,这里面肯定有大问题,
萧景不动声色,继续问摊主可有见着张家小姑娘。
“大人,我真的没注意。”摊主摊开双手,一幅憨实模样,完全没有那日茶楼里的暴躁。
萧景的疑心更深了。
“大人,有线索了,有人见过张家小姑娘。”满江来报。
定睛一看,是小孩儿身边的家仆。
萧景下意识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小孩儿不在,心里有点空落。
“大人,我是在街尾看到的那人抱着个睡着的小姑娘,是个身形佝偻,颧骨特别高,一对三角眼到处乱看,身穿粗布靛蓝直裰的男子,怀里的那小姑娘却是一身绸缎。”
“我想起来了,那人还和木刻摊的摊主聊了好一会儿。”旁边一个叫虎子的锦衣卫惊叫。
“当时我还郁闷,这么这般模样的人也有姑娘可以送平安符。”
萧景登时一震,这两件事还联系上了。
挥手叫来手下人悄悄盯住木刻摊,又派人去找袁百户。
自己则是去找周小旗商量。
正巧遇到了张夫人。
张夫人一见他来,就凑了上来,目光灼灼,“怎么样,大人可是有消息了?”
“现在是找到了新的线索。”只是京城这么大,藏人的地方太多了,找到人可不太容易。
张夫人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又拿出帕子拭泪。“我就这一个闺女啊!大人!”
萧景嗅到了花粉香气,倒是不太常见,心中微动,有了个主意,只是还有些不确定。
斟酌片刻,还是问出口了,“我有件事想问问夫人,和令千金有关系。”
“大人直说就好。”张夫人努力平缓情绪。
“敢问夫人用的香粉是?”
“这是我家独有的香粉待春归。这香粉可有什么不对?”
“夫人,令千金说不准马上就有消息了。”萧景转身就走。
有办法了,张家小姑娘身上一定也有这种香粉的味道。萧景找到周小旗,二人一起借来了锦衣卫里的细犬啸天。
萧景狠狠地揉了揉啸天的狗头,“啸天,我们可全靠你了,找到了回来给你加餐。”
“汪——”啸天甩了甩脑袋。
嗅了嗅张夫人的帕子,一路带着萧景等人穿过街尾,来到了旁边的臭沟胡同。
迎面萧景就遇到了茶楼的那位老丈,他就住在这胡同里。
“大人对我有恩,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要帮。”
“你这胡同里可有个颧骨高,头发发黄,身量不高的男人,穿的靛蓝直裰。”
老丈思量片刻,“这不就是泼皮董双福么。刚刚我还遇见他了,急匆匆的不知道干什么,就是穿的靛蓝直裰。”
萧景和周小旗对视一眼,这下更有把握了,又问董双福住哪。
“胡同倒数第五家就是了。”
啸天也正好在胡同倒数第五家停了下来,看来就是这里了。
周小旗打了个手势,见众人把屋子四面都守住,踹开门就进去了。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董双福慌张站起,声音发颤,动作有些僵硬。
萧景拉开董双福,啸天冲了进去,冲着地窖口汪汪直叫。
掀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个小姑娘,小脸惨白。
张家小姑娘找到了!
萧景激动地抱起啸天,就亲了一口。啸天挣扎着下地,甩甩毛,跑了。
众人大笑。“小旗,啸天不乐意呢!”
张夫人得知消息,连忙赶来,仔细检查一番,发现小姑娘只是被迷晕了过去,所幸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隔日便给锦衣卫捐了一大笔银子。
而董双福趁众人找到张家小姑娘时,还想从后门跑掉,结果被守在后门的锦衣卫,直接按住送进了诏狱。
初时董双福还在大喊冤枉,待看见诏狱,额角冒汗,嘴唇颤抖,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看见透着血色的地,更是闭紧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满江磨拳擦掌,本来想了不少花样招待董双福,见这样也没了兴致。
萧景见他这副软骨头的模样,想不通他怎么敢拐孩子的,现下身上还担着其他干系。
不过那边跟着木刻摊主的锦衣卫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董双福是目前的突破口了。
“萧景,好好审审他。”袁百户锐利的眼神扫过堂下众人,看向了萧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