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红光里的大海。
——保罗·策兰
00
窗帘纱层内的厚重布料拉过一半,玻璃窗蒙蒙带雾,隐约显露簇着雪团的枯树枝桠。
我寻着本能往身旁的位置挨蹭,却只触到冰冷空荡的温度,霎时间被其中的寒冽冻了个激灵。
翻个身,将被子往上拉扯盖过口鼻以上,闭着眼回忆起,他似乎已经搬走很久了。
01
我们的相遇源于一场意外。
露天雪场内滑雪者形形色色。我同好友自进场后便分头,她是初学由教练带着在初级道练手,我则独自拎着单板上了滑轨。
扣好板子,由高级道俯冲往下,风声擦过鼓膜呼呼震响,白茫茫的底色铺陈在视野,那日天气不错,灿灿红日缀在天上,雪地上散落的人影像晕开在纸张的墨点。
中高级道上的游客不多,我放任自己徜徉在开阔的场地里。蓦地,一道身影却不知从哪里撞了出来。
男生滑双板,纯白色的一套滑雪服,几乎融在雪景里。他迅速又笨拙地翻身撑着滑雪仗站起,不好意思地躬身冲我递出一只手,“对不起啊同学,刚一下子没刹住。你没事吧,我拉你起来。”
我晃晃自己被困在微沉头盔和护目镜里的脑袋,表示没关系,扶着他小臂借力欲站起。谁知男生一下子没立稳,我们又再次倒下。
雪棍落到一旁,他坐在雪地,一手撑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掌心轻护在我背后,松松地揽着。我双膝着地,跪坐在他腿间,手掌撑在他肩头。惊呼声散去后,抬眸就对上眼神。
透过两道扭转色调的树脂镜片,我看到他的眼。男生的眼睛深邃,是单眼皮,眼裂却又宽又长。方才微微瞪大时,眼型像小狗的眼睛那样圆溜溜,认真注视时,眼尾纤巧又细腻。总之,很深情的一双眼睛。
那刻我便相信,我们的爱会如同转瞬即逝的雪一般热烈。
02
男生叫黄子弘凡,是个小演员……音乐剧演员。这人挺特别,分明是搞艺术的,却偏偏爱好极限运动。
他带我去高悬崎岖的崖壁攀岩,从热身、攀爬到拉伸,粗到指套挂绳,细到呼吸节律,全部一点一点手把手教。
他引着我步步朝阳、往上,火热光照涂抹在皮肤,汗液沁透衣料,岩壁把手炙得掌心滚烫。我们站在山崖顶点处拥抱。
也去玻璃桥蹦极,绕过通体透明的玻璃栈道,站在洁如明镜的平台处,抬头望是天云缭绕,向下瞧是层叠树影。我莫名想起方才于售票处签下的“生死状”。
并列而立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签署一份内容相同的协议书,我不禁侧头睨一眼身边人。黄子落笔干脆,字迹洒脱,就像他本人一样。
此时我站在跳台边缘,耳旁是男孩子和教练员喋喋不休的嘱托。黄子说,什么都不要想,全然放空后的失重感很爽的。
于是我便放任自己坠落,但于此同时,我也觉得有些完蛋。因为从地面倒进风里的最后一秒,我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是他的脸。
会在某日兴起,买机票飞往海滨城市冲浪。我看着他用各种颜色的防晒泥将一张俊脸幼稚地抹花,听着他彼时不知真假地说起自己肺活量很好,感受着他注目在我身上胜过烈阳炽热的眼光。
夕阳悬挂在远山,余霞成绮,光晖烂漫。我盘腿坐在冲浪板中央,黄子半身浸在海水里,他胳膊撑在板子边缘,借余浪托着我们微微地荡。
当太阳湮灭在地平线的最后时刻,我弯下腰去吻他,海水的咸涩和晚风的腥冷被我们一股脑儿吮在唇舌间,吞进肚子里,暧昧的银丝拉扯融化在大海。
月光初洒,星星点点闪烁在海面。我揽住他颈脖滑入海里,腰间环绕的手臂很有力。我暗忖这人果真没说假话,他嘴唇啄在我耳后,问“要不要在一起?”
03
说来很巧,我们实际上住在同一个小区,不过他在最北边的那一栋,而我家靠南。于是他就自然而然时常出入我家,最后干脆直接挪了窝。
我们一块儿逛家居商城,将一切能够成双成对的物品都置换成情侣款。浴室里多了些暗色调的男士用品,衣柜变得更加拥挤,书房的电脑设备翻了新。
一个雨夜,我裹着毯子倚在沙发上摆弄投影仪,黄子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他将毛巾搭在椅背,迈步往我的方向来。
他俯身将我捞抱进怀里坐下,我自顾滑动着显示器设备,任凭他将下颌挨蹭在我发顶。纠结再三难定,索性挑了名字最感兴趣的一部。
是《危情十日》。
我看着屏幕上渐映的一串英文字母,反手摩挲他新生的胡茬,“如果我们这段感情也有时限,你觉得会是多少日?”
纯白的雪,灰褐色的山脉,疏散的松林,昏沉的暗色调。
黄子把眼神由影像挪到我身上,他捉了我覆在他下巴处捣蛋的手,牵到唇畔轻吻我指尖。末了,两手摊开我掌心捋平,用指腹在我手心画过一个无限符号。
我微蜷掌心,觉得有些痒,阖眼将脸埋到他颈窝里,鼻息间全是我喜欢的那款沐浴液香气。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男友只擦到半干的发尾还会滴水。水渍摇摇晃晃洇湿我领口,这颗水珠宛若粒盛满**的罂粟籽,令爱欲从肌肤纹理麻进了血液里。
我抬手捋起他额发往后梳,露出俊秀的眉眼,在他清亮的眸光里冲他笑,“那我们先从迷情一百天开始。”
04
事实上,我们的热恋期远远超过了一百天。
就在我以为,童话故事既定的美好结局正在同我招手时,有些变故却宛若梅雨季的大雨那般闷头浇下。
一场音乐剧的大爆,让其卡司身价相继水涨船高。俗话来讲就是,我的男朋友,出名了。我理智明白这是一件好事,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机会,但感性上却难以欣喜。
他逐渐变得不单单只属于我了。
黄子开始高频率、长时间的出差,工作邀约和赞美喜爱纷至沓来,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短。
黎明初显,日出将将攀上天幕的第一时间,我察觉到身边人刻意收敛过的细微响动。
男生刚披上衬衣,靠坐在床头系纽扣,我眯着眼睛去环他的腰,用力把自己往他怀里埋。黄子指尖动作一顿,臂弯搂了我后颈,俯身在额上落一个吻。
“时间还早,你多睡会儿。我不在家,晚上休息前记得把锁好的门窗再检查一遍。生理期马上到了,少喝凉的,还有……”
黄子轻掐一把我脸颊肉,语气是故作姿态的恶狠狠,“少给我搞什么节食减肥知道吗?给我家姑娘都瘦成啥样了。早餐必须得吃,晚饭多吃一点。”
我蓦地感觉胸口一阵泛酸,眼眶涌上湿意,不晓得是被他捏的还是凶的。很想反驳他同样日渐窄瘦的腰腹和脸颊,也想留他不走。最后却只是瓮着嗓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摁熄掉一旁震响的手机闹钟,拍拍我后背,也只能回答,“归期难定,要看剧组的安排。”
05
那一次,黄子时隔近三个月才回家。
三个月,四舍五入算来便是一百天。
这段日子里,我们仅靠着信息、通话和视频维系感情,我们隔着两道冰冷的显示屏吐露情绪。难以共情和反馈及时的无奈,隐喻着我们就像两座依照程序运动的电子机器。
这比寻常异地恋更难熬。
爱和回忆是应该面对面来创造的,要实实在在地用目光篆刻他的样貌,用脉搏和心跳贴近他的温度,要十指纠缠不清,要气息相融着抽离。
可我们逐渐做不到了。
当某一天,我开始从一个名为“过去”的引擎里搜索我们相爱的痕迹时,我猛地意识到,这段感情的截止日期,似乎就在今天。
06
转眼,天气又入冬。
黄子难得忙里偷闲,收拾出一日假期带我出游。那天我很兴奋,因为二人世界对我来说,已是被放入“回忆”中的浪漫,而此刻却又重现。
我坐在副驾驶座,听黄子口中一刻不停地唠叨着今日安排。男人少见的戴了黑色毛线帽和墨镜,挡住大半张脸,颇为全副武装的样子,耳垂上的金属耳饰与我是同款,把住方向盘的手背与指骨节流畅利落,腕骨线条清晰明显。
无论看过多久,我依旧赞叹,这人外貌的确出色。
先去射击馆,黄子褪掉羽绒外套,只穿一件单薄卫衣,袖子挽到手肘处,护胸、护指、护臂穿戴完备,箭壶扣上腰际。男生侧身对靶,分腿站,手握弓把正中央抬臂,搭箭后勾弦开弓。
我立在一旁,抱着他的外套欣赏这一情景。男生此刻面色沉静抬眸望向靶心瞄准,放箭后,顶腮虚起眼看箭靶,获得满意环数,便转头扯开唇冲我笑。
午后又驱车前往雪场,还是初见时的场馆。黄子依旧滑双板,听他讲,从前滑单板把自己摔进了医院,于是此后就再没碰过。
我们坐在上行的缆车里,黄澄澄的日光蕴成一团巨大的光斑挂在远方,男生目光从雪景落到我身上,他来牵我的手,说自己双板滑雪超厉害,从不失手。
我不禁失笑,“那我们第一次见面,有人撞我这事儿怎么说?”
“我是故意的。”黄子隔在防护镜片后的眼睛依然亮晶晶,“那时候的我很想认识你。”他这样说。
我忽然间有些难过。
07
那晚回家以后,我提了分手。
黄子闻言只沉默,用一种很深很静的目光注视我。许久之后,他垂了眸,说尊重我的选择。
于是,在往后每一次的想念,或是说留恋里,我便告诉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躺在被窝里,感受着风里雪的气息,也情不自禁假设,如果没说分手,那我和他是否有可能收获一份堪称美好的结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