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
几辆大卡车开进了闸口,停在了基地医疗中心其中一栋建筑外面,背着行李的新人在长官的催促下集合,对接的医生是年轻的杰森。马尔科中士走到他身边问:“凯瑟琳上尉呢?”
杰森托了托眼镜,“她还在休假中。”
被电话中断穿鞋的人不高兴地哼唧,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她拿起鞋柜上的手机,划开界面,“你应该知道打扰别人休假是很不礼貌的事,杰森。”
马尔科脸色不悦,“你这假休得可真够长的,凯瑟琳上尉。”
“你是谁?”她橄榄绿的眼睛眨了眨,像老大爷遛弯一样卧室走到玄关,从抽屉取出变色墨镜,出门。她看了看屏幕的名字,思考了一会儿说:“老干部又带完新人了?”
“新人年年有,只不过明年就不是我的职责了。”
她笑了笑,“所以你打这个电话,是想纯属炫耀还是偷懒?”
“杰森,她找你。”马尔科得意地将手机扔给他。
“把手机给他。”她说。
“要是事情不急就憋着。”马尔科照葫芦画瓢道。
“我叫叶卡捷琳娜,不叫凯瑟琳,中士。”她准确地读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从咖啡店出来,“如果你不会读,你可以叫我卡嘉。”
十几里外的高楼洒满了阳光,她摁掉电话,戴上墨镜继续往前走。
五年前,他们成功回家。
爆炸车祸发生后,普遍存在的创伤后遗症很好地掩盖了卡嘉穿越的事实。皮特已经被定义社会性死亡,需要继续实验者工作。
翻遍了所有有关‘比利小子’的书,结果都一成不变。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她每天积极振作、认真生活,争取早日返岗。
幸好,她没有铸成大错。
也幸好,她走过这一遭。
在新一轮的评估报告出来前,她都成了闲人一个。
圣诞假期时,卡嘉提前和家人到哈瓦那的别墅。温暖的热带地区驱散了北半球的寒意,父母邀请了一些亲戚一起过节。八岁的小表弟布莱恩长着大大的蓝眼,像个跟屁虫喜欢跟着她,摸她的红发。
“甜心,你能去买些酒回来吗?”母亲在厨房朝她说,“我忘了你的叔叔们也会过来。”
卡嘉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正要出门却被布莱恩拉住。
母亲笑道:“带他一起去吧,难得布莱恩喜欢跟着你。”
一大一小开着车出去,繁华的街道遍布节日气息,不少商店因为过节而关门了。他们停在附近的便利店,询问才知道店里的酒基本都卖光了。
无奈,他们又去远一点的商店和超市。小超市只剩了一些冷门的红酒,好像和今晚的食物不太配。
布莱恩敞开手,她弯腰把孩子捡起来,轻声问:“累了?”
他像只考拉一样抱住她的红头,指了指对面那家还翻着“开门”的酒馆,“那里还没有打烊。”
“那我们去看看。”卡嘉微笑道。
吊在门口的风铃因推门发出碰撞声,左边是高高的胡桃色吧台,吧台后的柜子放满了各种酒,绿白相隔的瓷砖让整个酒馆富有年代感。
“Hola!”年轻的黑发男人脚步急促地出来,放下手里的抹布走到吧台后面,“有什么能帮到你?”
“我想买一箱啤酒。”
男人的英语带着口音,“抱歉,我们的存货不多,我也在等伙计拿货回来。要不我帮你调家庭版鸡尾酒吧?”
她爽快地答应了,男人挑选了一个大桶开始麻利地工作,“你抱着孩子不累吗,先坐一会儿吧。”
卡嘉想将布莱恩放到高椅上,奈何孩子一直扒拉她的头发。
“你的眼睛像马天尼一样清新,头发就像石榴糖浆。附近的街区很少有你这样的美人,外地人吧?”男人直白道,“这是你的孩子吗?”
布莱恩奇怪地看着他,不说话。
男人倒了一杯给她尝试。龙舌兰的烈性被一股清爽驯服,入口甘甜还有一点花香。趁着冰块还没融化,卡嘉牵着布莱恩和酒回家。
男人数着钱追出去,“美人,给多了!”
车子呼啸而过。
“今天真是好运气!”他吹口哨,用手指弹了弹两张大钞,“美人真大方!”
风铃又响了,男人看向门口切换回西语大声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刚刚遇到了个出手阔绰的美人,啧啧,临闭店前还赚了这么的多!”
门口的棕发男人穿着一身水洗蓝衬衫,这颜色极衬他的眼睛,明朗的面容沾了些汗水。“快来帮忙。”
搬完货物,同伴迫不及待地给他倒了刚剩下的鸡尾酒,“好喝吗?”
“还行。”棕发男人笑了笑。
“什么还行,刚刚的美人说我这店没白开!”雨果白了他一眼,“她长得可漂亮了,可惜只是来这里过节的。”
“走了。”棕发男人放下酒杯走出酒馆。
夜晚的圣诞氛围更浓郁了些,装饰的彩灯明晃晃地闪耀。相比高纬度地区的圣诞,这里的圣诞十分火热。整个客厅满了人,穿着短袖在空调房里唱歌跳舞。
卡嘉陪着布莱恩坐在角落玩积木。
“卡嘉,来跳舞啊!”叔叔喊道,“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来吧来吧!”其中一个表姐瑞文将她拉起来,“换首音乐!”
音响随即播放了一首电子舞曲,家里的气氛充分燃起来。
卡嘉的确很久没有跳舞了。在表姐的鼓励下,她慢慢尝试回到以往的状态。一首又一首,像是不会累的陀螺。旋转的天花板闪现那晚。
眼一闭,她摔在了沙发上。
嘴上说着放下,却还是没有预兆地刺激她。她很清楚自己在哪里,只是这些记忆时不时回来拜访,呼吸之间竟是绝望的恸哭。
第二天是卡嘉的生日,即将迎来三十三岁。
为了给她庆生,几位表亲提议去城里玩,一大早把寿星从床上拖起来。卡嘉捂着酒醒的头快速地冲了个澡,被套了香槟色吊带裙,肌体线条一览无余,精心晕染的橘调眼妆与微卷的红发极为相衬。
难得脱下戎装,她终于有点自己的风格了。
三十三岁,要有一个新的开始。
在人满为患的海滨大道餐馆就座,好朋友艾利克斯的生日祝福准时送到。
“哇,女孩,你今天迷死人了!”艾利克斯双手拢起话筒放在嘴前。
“你能别学杰西卡说话吗?”寿星礼貌地微笑。
艾利克斯笑得嘴合不拢,把手机换了个地方,“我今年得和黑兹尔回去,所以不能去哈瓦那了。”
“知道了,说得好像我很想你来似的。”她故意道。
“反正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艾利克斯拿起手机,“先不说了,圣诞快乐!”
挂断视频电话,卡嘉扬起嘴角,好像生活还和以前一样。松了一口气,转身之时撞到陌生人的肩膀。
“对不起。”
“诶?是你啊,美人。”黑发男人看见她眼睛都直了。
竟是昨天酒馆的酒保,她再度露出礼貌微笑。
雨果边退依依不舍地出门外,边挥手,“我叫雨果,今晚海滩有烟火秀,你一定要来!”
天黑的海滩灯光各异,吸引人流涌向海岸线,将整座城市换个活法。人们在海滩上起舞、喝酒、亲吻、相拥,一如这里的天气,黑色的浪不是心之所向。
从拥挤的人群出来,她拍了拍发烫的脸颊找个地方坐下,期间有不少的男生过来搭讪都被婉拒了。
雨果端着酒突破层层包围出现在她身边,“嘿,你来啦!请你喝,最新调制的‘一夜未眠’。”
她闻到酒液有种独特的草药回甘,尝了口用西语道:“天才哦。”
“嘿嘿,没什么,只想博美人一笑。”雨果自恋地拨弄头发,“原来你会说西语。”
“学过一点点,但还是不太行。”卡嘉抚开耳边的头发。
“美人有没有兴趣继续学?”雨果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认真地欣赏她的侧颜。
“没有。”她斩钉截铁道。
雨果的棕发同伴挤过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呐,我在看美人。”他陶醉道地示意对方将视线转移。
“喂!”雨果戳了戳全身僵劲的同伴。他的灰色眼瞪圆了,惊讶的嘴唇微张。比利这小子在女生面前很少失礼,保持一贯风度距离,这是怎么了?不过美人是他先搭上线的,这小子难道想撬墙角?
现在的她红发泛起波浪,闪亮的眼妆下一双慵懒的绿眸。他抚上反复出现在梦中的脸,手中的触感是那么真实,与从前一模一样。
“比利,你在干什么!”雨果对着同伴摩挲美人皮肤的手不满地大叫,“放手!”
比利索性将她拉起来,带出人堆。
“先生,你想带我去哪?”卡嘉温声道。
男人的停在一处偏僻,严阵以待。“你不记得我?”
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如从前那样将自己与他空出距离,语气淡淡,“你期待我想起什么?想起你有多讨厌我吗?”
他喉头一紧,想要触碰的手停在空中,“不,我不讨厌你。我一直在找你,我,我只想找你。”
恐惧。
跟她只隔了一臂距离是那么遥远。
“对于你的出现,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惊讶。”她打算将冷淡进行到底,“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谁带你来的?哦,皮特,你们是达成什么合作协议吗?不要误会,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帮你。”
“我爱你。”
Excuse me?
比利强势地占据她的视线,“你还爱我吗?我爱你,所以我才来找你。可是你不爱我,我的存在就没有意义。”
“不是,你等一下。”卡嘉对此刻的情况是云里雾里,“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有点上头,运作地有点慢。”
她扶着脑子背过身去。
背过身后,她终于敢承认一个事实。
这个世界没有感同身受,就算是顶尖的治疗师也不能完全共情。
在莫里的餐馆初遇他时就撞进了浩瀚的灰蓝。日久相处印证了“纸上谈兵终觉浅”,年少的纯粹崇拜转化成了一丝丝眷恋,这份情愫在她心里破土生长。
她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是凝固太久了,不敢信,不敢想,也不敢碰,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不可以、不许、殊途,逼自己薄情寡义,纵使有调戏他的私心,和他也始终是有缘无分的相聚。尔后知道他已经有了知心爱人,更加收敛起这份感情。无论发生了多少事,她都不属于这里,须得往前看。
离开也许是最无情的选择,也是最符合的。
身体的痛尚可痊愈,心上的痛难以割舍。古董店收藏的各种老东西、博物馆里的版画、那张天价照片、传记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她好难过,比被他误会还要难过。她的心痛得快要死了。
比利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触及卡嘉的腰,感受她被海风吹得发烫的皮肤,“The one and only ever, remember? ”
她爱的人眼里终于有自己的身影,她该有多高兴。他是她的可遇不可求,可光凭一个“爱”字,太容易也太难了。
她将比利的手缓缓地推下,如飞走的鸟。
蜡烛熄灭只余烟袅袅,代表她过不去的过去,无法重新开始的三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