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知道,李寻欢挂念的不止是阿飞,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最近江湖上传的风风雨雨的上官金虹和龙啸云结拜一事。
他刚刚回来的时候,吃第一顿饭时就听见人们在议论这件事,上官帮主要和龙啸云结拜了,算算时候,大概也快了。
不需要与人动手的事情,大概也就是打听打听这件事吧。
李寻欢的事情万万不会拿来麻烦他的,因此不叫他跟着多半是因为不想让他知道,若是他知道的话,就非插手不可了。
陆小凤摸了摸上唇,微微思量了一番,点了点头。
若是想听江湖上的消息,就要找江湖中人最多的地方,那么晚上的酒馆就是最好的去处,人们抱着酒坛,捏着些花生米,吹着牛,讲些最近的新鲜事。
李寻欢躺了一天,多少恢复了些力气,早上吃过白粥之后陆小凤便推着他去睡觉,只说先等烧退下来其他再说,他也明白若是拖着那么一副身体断然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而且总得到了晚上酒馆里的人才能多起来。
他需要的消息,能带来消息的只有人。
朦朦胧胧地昏睡了一天,似乎中途被人扶起来喂过药喝,他也记不太清楚了,只是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轻松了不少,从前病的厉害的时候,他也是躺在床上躺过去的,好在他运气一直不错,都熬了过来。
他端起一碗酒来喝,感觉自己的手依旧有些虚浮,大概这次的病还没有全然过去,然而耳力目力已经恢复了不少,旁人说的话几近一字不落地听进他的耳朵里。
十天后,上官金虹就要与龙啸云结拜了,人们都这么说,这次的事情对于整个江湖而言都是件大事,因此知道的人也不少。
“上官帮主自打复出以来,势力真是蒸蒸日上,笼络了兵器谱上那么多位高手,大概这个江湖日后就是他的了吧。”酒客饮着酒说道。
“何止兵器谱上的高手,就连兵器谱上未曾收录的后生,上官帮主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也笼络了不少。”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笼络了这么多人的。”
“哪里是笼络,前几日的时候,听闻他要杀掉一个舵主,据说当时杀他的人讲,不反抗的话给家属黄金万两,反抗的话,全家都杀掉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众人感叹着,不知道是羡慕还是畏惧。
李寻欢从这些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让你吐出来!”店小二厉声地喝骂着,远方的传闻不如近处的热闹,酒客们纷纷转过脸去,看向热闹的中心。
那是一个落魄之极的人,躺在冬日的泥水里,衣裳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须发凌乱,身上被店小二抽出的伤口洇着血,惨不忍睹的样子,却依旧抓紧了酒坛往嘴里倒着酒。
他手抖的厉害,大半的酒都倒在了脸上。
店小二抬高了手,狠命地又要抽下去,然而他的手却被抓住了。
他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男人,他从来没见过生的这么好看的男人,因此被他突然抓住了手也不算什么了。
“让他喝吧,算在我的账上。”他轻声说道,从袖子里取出块碎银子来放在了台上,温声对那酒鬼说道,“我那边还有几碟下酒菜,不如坐下来喝吧。”
那酒鬼得了空隙喘了口气,嘴里碎碎地骂着你算什么东西,我为何要喝你的酒,抬头看了男人一眼,却似见了鬼一番,踉踉跄跄地直起身往外撞。
那男人松了店小二的手,跟了出去,夜色中传来了他的声音,“兄台等一等,不记得小弟了么?”
掌柜的将台上的碎银子划进去,说道,“那男人虽是生的好,却是个傻的,管那么个酒鬼叫什么兄台。”
“那酒鬼怕也不是个傻子,”店小二说道,“没钱时偷酒喝,有人付钱了却跑了,敢情不是个傻的。”
屋里的人莫不点头称是,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消失在了夜幕中,怕不真是两个傻子。
酒鬼抖的像冰河里刚捞上来的兔子,没有人会认为他就是那个一身白衣,傲骨桀骜,英俊非凡的吕凤先。
然而他的确就是吕凤先。
李寻欢的眼力是很好的,即使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依旧能认出这个人就是吕凤先。
十年前的银戟温侯,如今练成了一招手剪银棍的吕凤先。
他曾见了一眼他那好功夫,还没来及讨教,这个人就已然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美人迟暮和英雄末路总归是让人难过的。
“吕兄?”李寻欢轻声问道,吕凤先抖的厉害,坐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就像灵魂被击碎了一样,只剩下一副躯壳勉强活着。
他的脸是潮湿的,分不清是酒还是泪,他浑浊的眼睛看了李寻欢一样,似乎像是溺水的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只要看到就会牢牢抓紧,下地狱也要它陪同。
吕凤先忽而就哭了,伏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嚎啕大哭,李寻欢跪了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他将一脸的脏污泥泞都蹭上了对方淡色的衣服,哭得不管不顾,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个男人哭成这个样子,一定是遭遇了相当可怕的事情。
而遭遇过那种可怕的事情之后,人是不是还是人,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吕凤先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如何上了林仙儿的床,如何被上官金虹所败,如何被捏碎了自尊和活下去的渴望,上官金虹太知道该如何毁掉一个人了,他如今就已经全然被毁掉了。
“吕兄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家吧。”李寻欢轻声说道,“你若是回了家,待上一段时间,就好了。”
“家么?”吕凤先哭得更厉害了,泪水在夜晚的寒气里结成了冰,他曾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兵器谱上的第五名莫大的荣誉在他这里竟是一个侮辱。
大概就是所谓的强极必辱吧,那种骄傲如今已经破碎了。
“父母会可怜我的是么,你也在一边可怜我一边嫌弃我吧。”吕凤先说道。
“你只是病了,不是你的过失,”李寻欢轻声说道,“即使再强的人,心里病了自己不放过自己,也会毁掉自己的。”
他伸出手去擦掉吕凤先的眼泪,然而他的手被抓住了,吕凤先那双手已然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脉门,一双眼睛蓦然射出一股近乎偏执的光来。
“我不毁掉什么就不快意,如果你不许我毁掉自己的话,那我毁了你怎么样?”吕凤先喃喃的说道,经历过那样的地狱之后,他已经不是人了。
地狱里沉沦的只有恶鬼罢了。
况且他攥住的天下第三的脉门,他为自己挣回了面子。
他的眼睛近乎发狂的明亮,李寻欢的影子在月下是美的,一天云破碎,错落玉扶疏,美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破坏,他分不清自己的眼前是真的还是幻影,他似乎看到了那个女人。
但凡顶着一副好皮囊的人,都是肮脏而龌龊的,林仙儿是,李寻欢也是。
江湖上不都说这个家伙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么。
李寻欢猛然咳嗽了起来,寒气之下他本来就受不太住,吕凤先直直的盯着他,脑内的念头如火烧一般。
这就是他的报应,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早年的时候纵欲过度弄垮了身子,所以才会这个样子的。
既然是他的业障,那么他也该下地狱。
吕凤先的手忽而不抖了,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不是毁掉自己,而是毁掉面前的这个人。
“这是你活该的。”吕凤先说道,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撕扯着李寻欢的衣服,他的脉门还扣在自己手里,只要再用几分力,就能杀了他。
一个人在发疯的时候,力气往往是特别大的。
李寻欢的后背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的时候痛得他哆嗦了一下,背上的伤还没全好,激烈地疼痛涌上脑海,竟然大脑一瞬盲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吕凤先已经整个压在了他身上。
他还没完全忘记了他的武功,李寻欢想,吕凤先正锁在他的腰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了。
只能赌一把了,他只要不反抗,吕凤先便想不起来去压他的手。
吕凤先俯下身,开始撕扯他的前襟,人中,内关,三阴交,手指迅速点上三个穴位,醒神开窍的三个大穴被狠狠点中,吕凤先停了下来。
他依旧揪着李寻欢的前襟,低下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手,然后又一次地哭了出来,“你走吧,不要再管我了,你也看到了,我已经不再是人。”
然而李寻欢却已然爬不起来了,他蜷着身子咳嗦着,纤细修长的手指掩着嘴,隐隐有血从指缝里透出来。
他咳了很久,咳得撕心裂肺,光是听着就觉得自己的胸腔也痛了起来。
然而他终于停了下来,慢慢地起了身,说道,“我送你回家去。”
“你不怪我?”吕凤先问道。
“我这几天不太舒服,与你无关。”李寻欢说道,“走吧,我也要回去,我答应过一个人早点回去的。”
吕凤先伏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但是他的手终于不抖了。
“你回去吧,怕是等你的人已经急了。”吕凤先说道,却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是急得很,已经找到这里来了。”
他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年轻的后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着他,微微偏着头,带着几分挑衅。“爬起来。”那后生说道,“我要和你打架。”
“什么?”吕凤先木然地回过头,那后生又复看了他一眼,“你弄脏了他的衣服要我洗,你弄伤了他的人要我养回来,难道我还不能找你打架么?”
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