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和犬声越来越近,陆小凤撑着地面起了身,却发现眼前横着一只手。
李寻欢的手。
“陆兄你先走吧。”李寻欢说道,语气寡淡而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旋余地的坚决。
陆小凤捂了一下自己的腰腹,咬了咬牙,说道,“你一会来找我。”
“好。”他得到了回应。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今天是上弦月,清冷的鹅黄色月牙在深蓝的夜空中悬着,如同一把湛湛的弯刀,周围晕开一团淡色,清气逼人。
陆小凤没有走远,他只是爬上了高处,隐藏在一片树影中看着对峙的人群,橙黄的灯笼打在金黄的袍子上,显得格外鲜艳,也格外俗套。
一片黄色踌躇不前,一个个铁塔似的汉子怕一块小铁片怕到这个地步,这个场景真的有几分滑稽。
金钱帮的众人也算是见多识广,兵器谱上数得上名号的人也是见过不少的,然而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个清瘦得有几分羸弱的人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件事。
就连做兵器谱的那位,也是死在这个人的手里的。
寒光一线,百晓生血溅嵩山少林千年积雪,白雪染猩红,那种场面即使想一想,在盛夏也感觉透骨冰寒。
据说他刀出的那个瞬间,在场的所有人看到的不是刀也不是寒光,甚至不是血,而是纯粹的,黑色的死亡本身。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高手,都会看到这样的死亡。
对于这些普通的金钱帮弟子而言,他们甚至不需要看到刀出手的那个瞬间,他们只要站在这个人面前,积累在他身上的血债也好传说也好,就足以让他们恐惧到需要设法保持距离了。
反正他们的帮主也要到了。
人群退潮一般向两边让出一条道路,这条道路如此自然,就像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道路上走着两个人,前面的是上官金虹,后面的是荆无命。
“他果然认识你,我让狗嗅了他的味道,结果找到的是你。”上官金虹说道,停了下来,荆无命也停了下来,他仿佛没有自己的灵魂,就像上官金虹随身携带的一把武器一样。
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丝毫不担心自己周身露出的破绽,因为如果李寻欢敢趁着这些破绽出刀的话,荆无命的剑就会立即割断他的咽喉。
“看来你是真的非常关心那个年轻人了,到了关心则乱的地步,你没有看到荆无命挂剑的位置么,居然打伤了他的右肩,如果你不犯这个错误的话,今晚你会轻松很多。”上官金虹说道。
他看到李寻欢笑了一下,举起手来轻轻咳嗦了一声,“我觉得他右手剑会比左手剑有前途。”
荆无命暗沉沉的眼睛里流过了一线月光,那双眼睛说不清是被代表着不详和血腥的上弦月照亮了,还是里面一下子窜起一股火苗。
但是站在前面的上官金虹没有看见。
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无形中凌乱了一下。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刻,仿佛风静止,蝉不鸣的一刻,一声轻轻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骤然在着一瞬死寂中炸响。
胜负一触即分,生死只在方寸。
上官金虹甚至没感觉到疼痛,但是他的视线中多了一把刀,确切来说是一个刀柄,从自己胸口上长出来似的,暗红色的血缓慢地从伤口溢了出来。
惊叫声一下子炸开在耳边,而疼痛也一下子反射到了神经,上官金虹按住了胸口,偏了,这把刀偏了,避开了要害,微微的偏了一寸。
然而李寻欢已经从出刀的短暂破绽中调整了过来,往后一退,身子一提,稳稳地落在了断墙之上。
荆无命错过了那个破绽,他甚至没有醒悟过来去摸他的剑。
对于上官金虹而言都无法躲过的飞刀如同死亡本身一样跗骨噬心,在场的众人无不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寒冷而无法挣脱。
人群退了,冰冷的上弦月得到了谁的血祭,像是在天空裂开的一个残忍笑容。
树林恢复了它应有的平静,夏夜暖而湿的风从树叶间划过,弹拨出沙沙的声音,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时候陆小凤才发现上弦月周围似乎还有不少星星,在月亮暗淡的时候星星总是格外漂亮的,白砂糖一样铺了一天。
站在断墙上的白衣男子抬起头来,望着自己。
月华星辉,青山花树,晚风夜香,尽数不如他。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陆小凤记得自己听说书的时候,曾经听过说书先生这样形容过这位探花郎,当时他觉得这两句诗很好,如今看来,真是用错了,大错特错了。
拿牡丹的诗来誉梅花,岂不是和评谪仙为花魁一样的荒唐。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这句更合适些。
不同桃李混芳尘,散作乾坤万里春。
“陆兄。”陆小凤闻言从自己的藏身之处出来,却不小心绊了一下,然后被一把抓住了。
他自认为自己伤的不重,但好歹也是伤筋动骨了。
“我背你吧。”
闻言陆小凤觉得自己阳寿堪忧,让大病初愈的前辈背自己,那岂不是要夭寿了。
更何况,他感到了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传来的热度,手心烫的惊人,时辰已经到了后半夜,多半是又烧起来了。
“没事没事,”陆小凤说道,但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不适合走路,如果断掉的肋骨戳进内脏里去的话,就会有大麻烦了。
李寻欢没有收回手,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陆小凤。
他为了对付上官金虹提起来的一口气还没有泄,自然能背得动陆小凤。人言一鼓作气,事实上是很有道理的,什么事情只要坚持一口气干完,再苦再累也能挺过去,但是如果中途歇了这口气,再想打起精神来就难了。
“本来也是我累陆兄至此的。”李寻欢说道,抓着陆小凤的手腕,将他拉到了背上,陆小凤短暂地为他折掉的阳寿默哀了一会,也就乖乖的不动了。
后半夜的湿气大,若是要李寻欢陪他慢慢走的话,也是不好的。
也许自己应该去积点阴德,想办法把自己的阳寿赎回来。
李寻欢很瘦,陆小凤伏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突兀的蝴蝶骨硌着他的胸口,能感受到那颗跳的均匀而平稳的心脏。
也能感觉到他不断攀升的体温。
真的要夭寿了。
似是怕他睡着一样,李寻欢一路上都在找些话来和他讲。
“我突然后悔自己学艺不精了。”陆小凤低声说道。
“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陆兄的功夫已经相当漂亮了,性子也好,以后的路应该很好走。”李寻欢说道,低低咳嗦了两声。
“唉,的确是不能强求。”陆小凤叹了口气,忽而想到要是能打得过上官金虹的话,那岂不是天下第一了。
天下第一不能强求,状元也是强求不来的。
人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却能拿来安慰别人。
“而且往往说自己很糟糕的人其实都很强。”李寻欢感觉陆小凤半晌没说话了,于是便开了口,他不知怎么也突然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年我进京赶考的那次,有个人出来就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
“然后呢?”陆小凤大致猜到了这个故事的走向。
“然后我们废了好大的力气让他平静下来,然后开始安慰他,他就嚷嚷四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李寻欢笑着说道。
“所以呢?”陆小凤问道,他那时感觉破裂的内脏让他痛得有点恶心,不过说起话来好像好了很多。
“所以他就是那年的新科状元啊。”李寻欢笑着说。
陆小凤也笑了出来,然后把笑活活咽了回去,“唉我是真的学艺不精,不要这么挖苦我好吧。”
“绝无此意,陆兄你误会了。”李寻欢说道,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两人终于从上官家的地盘出来,西方的启明星冉冉地亮了起来,鸡鸣如期而至,打着哈欠的官兵将两个人放进了城,把洗脸水抹在手巾上的掌柜的揉着眼睛开了房间出来。
郎中一边表扬着陆小凤的应急措施一边帮他重新固定了肋骨,然后说出了那句他最不想听到的话,伤筋动骨一百天。
喝骨汤和什么补酒都深得他心,躺一百天,陆小凤想想都觉得难过。
郎中折腾到后来陆小凤已经睡着了,他实在很累了,更何况他是那么懒的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舍命陪君子了。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伏在他的床边,已经睡熟了,一头微卷的头发在下午的阳光下透出柔和的淡红色的光,而里面掺着的银色也如同岁月积下的温柔恬淡。
陆小凤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阳寿正在面临威胁。
他起身的时候感到了一阵疼痛,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依旧惊醒了那个人。
陆小凤感觉一阵口干舌燥,他舔了舔嘴唇,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上唇,胡子茬摩擦着他的指腹。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再放这个家伙自己出去了,如今动手伤了上官金虹,金钱帮的人定然不会轻易放他过去,他若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和自己分开孤身一人的话,指不上会出什么意外。
以这家伙最擅长的阴沟里翻船的程度,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好说。
“李兄,我也有话想和你说。”陆小凤正色说道,“不对,算是想问问你吧。”
他看见李寻欢的眼睛在看着自己。
陆小凤用手托着下巴,手指敲打着皮肤,一副深思熟路的样子,“我有件事情方才想了很久了,也想不明白。”
“据说,被人救了的话,心里感激,就以身相许好了。”
“那么若是论昨晚的事情,按照这个道理,到底我们谁该以身相许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