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谁?”
一夜之间,地覆天翻,我只觉得做了一个冗长的梦,白光乍现,我不记得我是谁了。
这是一场浩大的雪,雪下了三天三夜,直至今日,才堪堪停了。
照顾我的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独居深山里,略知医术,将我救下。
她本是和爷爷相依为命,一年前爷爷去世,便在此伶仃居住。
她说,她是不久前在大雪封路的林子里捡到我的,彼时我身中五箭,血似河淌。
我不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任何事情,自然也无从记起为什么会身中五箭,重伤至此。
深山独居,倒也是个养伤的好地方,无人打扰。
小姑娘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起来只有十三岁,扎着两个小辫子。我总觉得她像一道融融的春光,把我的养伤生活照得透亮。
她每天给我熬药,敷药,扶我到小院子里走一走,她的嘴从来没停过,一直在讲各种各样的琐事趣闻。
其实哪有那么多好说的,只是她连捉一只冬眠了的虫子也要拿给我看,故而什么都要说,话也就多了。
不过她不在我跟前的时候,周遭就安静太多。我没有过往的记忆,独处时,就像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只有黑白二色。
可是我到底是谁呢?
箭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站在柳树下,眺望山下风光。密密的林,多半也瞧不见什么风景,但柳树已经抽了枝,且雪消融了很多,开春时节,万物生长,我总觉得我该走了。
小姑娘很不舍,把我抱住,一双大眼睛包了一包泪,泫然欲泣的模样令人心疼。她说:“大哥哥,你能不能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我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只是目光越过她,投往了东边,此时正是日出,鲜红如火,半边的天空飞霞流金,锦绣灿烂,我静静地摸了摸她的头。
我该走了。
她才终于在柜子的最深层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大哥哥,这是你的。”
这是一套金盔,盘饰的龙纹怒目圆瞪,我似有一丝浮忆。
这是我的?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直觉告诉我,我应该一直向东走。
走出小院子,我回头望她,她扶着柳树干,眼巴巴地望着我。“小雅,我会回来接你的。”
景元四年十月,玉龙国主亲征苍梧国,中计,下落不明。
景元五年二月,国主回营。
记忆没有复苏,只是一直有某种直觉告诉我,我该怎样做。我回到了军营,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早在等候,见到我,热泪激涌,泣不成声:“臣等恭迎国主——”
玉甲金盔太阿剑,我坐上王位,有些恍然。
为我诊治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纷纷道,这失忆症治疗须得机缘巧合。
我总觉得在我缺失的记忆里,有一个重要的人,对方一直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乍暖还寒时节,我率军于青辽山杀了苍梧王两位公子,大破苍梧军,大获全胜。苍梧王主动议和,献上了他的宝贝女儿,韶蓝公主白珊珊。
我听军营中的士兵闲聊时言道,苍梧王有个宝贝女儿,叫做白珊珊,打小就聪明,怎知小时候一场大病,哑了嗓子,再不能说话了。
有人说,这次和亲,不知道老苍梧王怎么舍得这个掌上明珠。
另一个人就说,国家危难当头,便是再宝贝,又不能不舍得,况且,听闻韶蓝公主有一副极好的样貌,用来吹枕头风一定是不错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默立鹅黄草地上,远处山峦起伏,纵横跌宕,日光掩于薄薄的云层之后,照得青辽山一带有些凄凉。
我想起了小雅。
二
我们司马家一向都是一夫一妻。即便白珊珊是和亲而来的公主,也一样是大楚的王后。
她到长安的那天,长安城里人满为患,都想一睹她的容貌是否如传闻中所言倾国倾城。我听说了,付之一笑,侍从问我要不要也去瞧一瞧,我说,迟早要见面,又何必这么着急。
侍从便附和说,国主说的是,今夜,韶蓝公主可不就是您一人的?
繁文缛节全都免去,祭拜天地之后,当着群臣的面,于盛宴之上揭开了她的盖头。
金缕摇曳,寸步生香,秉烛难照,倾国容妆。
红烛盛宴之际,她映着烛光的面庞丽得惊人。
她的眼睛比莲花还要美,宛然一挑,如莲出水,可与我对视时,却有些哀戚。
“你以后,就是我的王后了。”
我终于想起来,传言中的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是夜,群臣散后,我同她站在凤栖宫外。九层高阶上,皎月照临,她却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温温热热的,让我有莫名的熟悉感。
她好像想要表达什么,咿咿呀呀了半天,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明白。
月色照得她面容略显苍白,一双眼始终望着我,流露出哀戚和悲伤。我猜测说:“你是想说,放过苍梧国?”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但还是那么望着我。
望得久了,月光照着她的盈盈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潋滟的失望。
一夜**。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怎样的,她在我的眼里,始终只像是王后,王后却未必是妻子。和亲公主,身份低微,若要说爱情,可是爱情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我再度想起了小雅。我应该兑现承诺,把她接来。
小雅进宫的时候,她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偷偷看着,她看了好久,我没有戳破她,只是当做没有看见她在。
小雅不是后宫,小雅只是小雅,我让小雅领了一个女官的职住在宫中,她很高兴,时常缠着我,在我跟前像我养伤的那段日子一样,不停地说东说西。
小雅没见过王宫,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总是要我带她在王宫里四处转转。其实我也不记得王宫的风景,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到处走走停停。
我原本安安静静的生活,因为小雅的到来,变得生机勃勃,喧嚣热闹起来。
但,有时候我会和小雅一起偶遇珊珊,珊珊每每都只是冷淡的,笑也不笑一下。
她这么美,不爱笑,真可惜。
我原先也这么以为,以为她只是天生的不爱笑;后来才听宫人说,王后自从来了宫中,活泼又爱笑,和宫女们都相处得很好,除了说不出话,却是个平易近人的主。
我不由在想,她是不是唯独对我不爱笑的?
其实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婚姻一事,终身大事,她被迫嫁给了我,或许她也不会爱上我,可惜青春从此浪费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实在造孽,自然无从展露笑颜。
那几天,小雅缠我缠得紧,她也愈加对我刻意的冷淡,哪怕正和宫女们一起笑得开怀,瞧见了我,笑意也立即收敛起来。
渐渐的,我更加肯定我的想法。
小雅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现在孤苦伶仃,我不会同意再让她回深山居住;但是一向活泼的小雅竟然会哭着跟我提这件事,我第一反应便是,“你是不是被谁威胁了?”
她支支吾吾不肯说,我百般逼问之下,她才讷讷道,是王后娘娘。
清朗月夜里,我站在凤栖宫门外。
“白珊珊。”
她略带欣喜地开了门,见到我的时候,似乎还带着笑,可是我没有心思欣赏她的笑颜,只是问她:“是你让小雅离宫的?”
她一愣,笑意顿时消失殆尽,她张着嘴努力想表达什么,可惜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只是摇头,不断地摇头,睁着一双明澈的眸子,折射出皎洁月光。
月光盈盈若水,她刹那间沁出一行泪来。
“我不会让她走的,她对我有恩。珊珊,我知道她喜欢我,你既然不爱我,又何苦为难她呢?”
说罢,离开。
可是走在长廊上,风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断续响着,愧疚感铺天盖地,我刚刚竟然欺负她不会说话。我怎能这样。
略一回头,凤栖宫宫门外早已没了人。
三
四年时光,弹指一瞬。
小雅长到了十八岁,出落得清丽可人,还是很爱缠着我,管我叫大哥哥。
珊珊却……
我时常在想,她明明不爱我,为什么我还总是想着她。只是相敬如宾而已,只是帝后,从不是夫妻罢了。
但王后久未有子嗣,朝野上下纷纷上书要我纳妃,小雅是个合适的人选。
怎知我犹疑之际,传来王后怀孕的消息。
纳妃作罢,可是不见得珊珊就很高兴。
她有孕在身,关系一国命脉,当然格外重要。我将列国进贡的贡品拿去给她挑选,不知是谁放了一串苍梧国产的鹿角链子,一下勾起她的思乡之情,她哭了。
那个夜里,我在宣政殿批着折子,却不料宫人急报,王后和小雅起了冲突,小雅姑娘被王后关入禁牢,还伤着了。
我急忙赶去救小雅。
但是小雅还在抱着我哭时,凤栖宫的侍女已扑通跪在我面前:“王嗣……没了……”
“你再说一遍?谁没了?”
“娘娘……娘娘的孩子,没了……”
我身子狠狠一晃。
我松开小雅的手,有些失魂落魄,走到了凤栖宫。没有哭声,我知道的,她哑了嗓子,说不出话,也哭不出声,她要是哭,只能静静地哭。
我走进去,清夜里烛灯摇晃得紧,血腥味还没散尽,满地还都是血。
她看向我,目光迷蒙,又失望。
我看见她轻轻地拉了拉锦被,遮住了大半边脸,她不想看见我。
我问宫人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宫人说,小雅姑娘擦拭陛下的金盔玉甲,被王后看见了,王后要夺,小雅姑娘不肯,争这铠甲时,一个失手,王后便撞上了假山凸石……
这天夜里,反反复复的,我的脑海里回映着许多残破的记忆碎片,有人说话,她说,我带你离开。
——你别怕,我不会让那些人伤害你的。
——这些箭上没有毒,还好,我这里有药,是从爹爹那里偷来的,抹一抹就不疼了。
——再坚持一下,前面好像有个小屋子,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
——娶我?那好啊,你伤好了,可一定要记得娶我!喏,这只鹿角链子为信!
——你答应我,你伤好了,就不要继续打仗了好不好?我会跟我爹爹说的,一个月后让两位哥哥到青辽山跟你谈谈,他们性子好,总能谈妥的。
——我喜欢你。
半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那些记忆片段中反复出现的女子,一袭艳丽红衣,声音动听得极了,像飞珠溅玉。
是珊珊。
我连忙穿戴衣物要去找她,可在此时,侍从来报,王后快要不行了。
匆匆赶到她跟前时,她还吊着一口气,似乎是在等我,我紧紧握着她的手,烛光跳跃,她一字一顿:“司马玉龙,我真后悔我救了你。”
她竟然会说话。
她咳了几声,血顺着嘴角流出来,我慌忙拿着帕子去揩,才发现我已经连帕子也拿不稳了。
“可是你恩将仇报,你杀了我的哥哥,让我娘亲晚年丧子,悲愤而死;让我爹爹痛失爱妻,抑郁而终,你害我家破人亡,这就是你说的报恩吗?”
我不知道。
王后殡天。
我问苍梧国的那个侍女,王后怎么突然能说话了。
那侍女才说,公主四岁时,有个行脚僧告诉王说,公主在十六岁前决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便只有临终前能开口了。
记忆复苏,我想起我身中五箭奄奄一息的时候,是珊珊救了我,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别怕,我带你离开。”
那日是她十六岁生辰。
我早该想到的,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能救我;深山老林里,又哪里会有奇效的药。
她死掉了。
尾声
梦醒了。
幸好是个梦啊,竟然梦见她死了……
天已大亮,我问侍从:“王后呢?”
侍从默不作声。
“王后呢?”
侍从道:“娘娘十六年前就……”
原来不是梦醒了。浮生大梦,怎么醒得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