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霍] 天路无期 第6章 第 6 章

伊莫恣紧握手中的弯刀。他爬上山顶，望见对方的营帐中有点点篝火，并没有要进攻的意思。也许我们还能撑过今晚，他心想。

伊莫恣回去时，却失望地发现赵安稽似乎已经失去了斗志。他们仓促撤离的时候，并没有来得及带上家眷。如今这些被他们落在身后的老弱妇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因为顾及家小，每天都有人逃离，追随赵安稽的战士一天比一天减少了。如今他们身边只剩下三百余人了。

赵安稽叹气流泪说：“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追随老单于于地下。死就死了，至少死的时候还是一个英雄。总好过如今家破人亡，还要被骂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伊莫恣道：“大王，当初伊稚斜用家人胁迫您，您所做的都只是迫不得已。再说，今天的决定如何影响未来的局势，谁又能猜的透呢？”

赵安稽又有些愧疚地说：“伊莫恣，你还那么年轻，又有射雕者的身手。你也走吧，没有必要追随我走到绝路。”

伊莫恣摇摇头。

其实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也不是多大的坏事。伊莫恣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亲人。他的父亲生前是兴城远近闻名的一名铁匠，左部诸王、甚至乌桓鲜卑的部落大人们都不惜花重金来找他打造兵器。因此伊莫恣小时候家境殷实，别的孩子都住毡房、帐篷，他家却住在父亲亲手搭建的石头房子里。现在想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父亲一直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手艺，然而伊莫恣却对此毫无兴趣。他生来就是一个战士。五岁就会抓野兔，**岁弓马娴熟，十一岁就曾在梼余山猎杀头狼。十二岁时，他更是一个人带着一包奶酪和两匹马，去北海寻找传说中冒顿单于的藏宝处。

父母曾经为了他的将来忧心忡忡。伊莫恣明白，父母的担忧是，以他这样的出身，大概率只能做一个无名小卒。平民的孩子没有部众，没有牛羊，再勇武，也不可能获得“射雕者”的称号。如果不是呼衍氏、兰氏、须卜氏这样的世家出身，要成为一名百骑长都是非常困难的。但是他还是喜欢这种潇洒而刺激的日子。他也不会轻言放弃。

伊莫恣对赵安稽说：“大王，不如我们趁夜从小路下山，绕过左大将的营地。然后就可以甩开他们一路往南跑。”

赵安稽疑惑道：“那又能怎么样？南边就是长城，难道我们要投降汉人吗？我也不会说汉语。”

伊莫恣说：“但是我会，我还能看懂汉人的字。放心吧，大王。”

伊莫恣一直没有告诉赵安稽一个秘密——他的父亲是一个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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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际的草原消失在身后。

赵安稽一行人先来到正在修筑的朔方城，然后在汉军的护送下沿着秦直道一直往南。伊莫恣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来自河南地的九原。自蒙恬夺取河南地以后，他们一家就迁到那里。父亲年轻时因为与人斗殴犯了死罪才亡入匈奴，去世前曾经对他说，有机会还是要回到汉地。那时候他并不理解汉地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看着直道上一个个烽火台，心里不免百感交集。

赵安稽归汉后，被封昌武侯。因为他在单于庭的身份特殊，汉天子专门接见了他。伊莫恣作为翻译和亲随也一并朝见了天子。天子住在九重宫阙里，宫城里的复道看得他眼花缭乱。伊莫恣认为这真是他最神奇的一次历险了。

天子与他们亲切交谈。陪同的还有威震匈奴的车骑将军卫青，以及在单于庭与赵安稽有一面之缘的大中大夫张骞。伊莫恣等人事先受过嘱咐，他们都不可以抬头正视天子。因此他只能听到天子低沉的声音，感受到那种迫人的威严。

赵安稽很快就被安排在长水胡骑。但伊莫恣并没有在军中的正式职务。由于他是赵安稽身边唯一一个通晓汉语的人，赵安稽让他在长安附近四处走动，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毕竟，他们已经决定长久地留在这里，不能再有丝毫差错了。因为有爵位带来的丰厚收入，赵安稽可以完全负责伊莫恣的衣食住行，他说汉人管这个叫“门客”。

因此伊莫恣在长安过得相当快活，不仅不愁吃穿，还用自己的冒险故事吸引了不少美丽少女的目光。这天，他正准备去新丰市逛逛，顺便尝尝那里的美酒，却有人来报，一位贵公子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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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莫恣记得这个少年，他大约比自己小两三岁，是皇后的外甥霍去病。上次他来向赵安稽细细询问了蹛林大会的情况，巫师祭祀的手段也问的很详细，所以伊莫恣对他印象深刻。伊莫恣正要跟他说，今天不是赵安稽的休沐日，霍去病说：“我就是来找你的。”

原来他还想来问伊莫恣小时候探寻传说中单于在北海的藏宝地的故事。这正是伊莫恣最得意的故事之一，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如何日行三百里来到北海，如何在结冰的海面上奔驰，如何偷了宝石再从丁零人手里逃脱等等。末了他说：“如果还有机会，我下次还想去西域，据说西域三十六国，每个国王都有巨大的宝藏。”

霍去病说：“我也想去西域。据说西王母就在西域的昆仑山。”

伊莫恣并没有听说过什么西王母。于是霍去病又问他冒顿单于是如何用鸣镝练兵、征战的。

伊莫恣说：“你可是问对人了。我对鸣镝的故事是非常了解的——”

冒顿单于出生时，他的母阏氏的营帐里冒出红光，方圆几十里都能望见。还有人看到有一条巨龙在帐篷上盘旋。冒顿在大月氏做质子。他的父亲头曼单于宠爱幼子，于是进攻月氏，希望借月氏王之手杀死冒顿。冒顿仓促逃跑，只身骑马翻越祁连山。

当时大雪封山，冒顿饿得头昏眼花，马也快累死了。这时天上突然降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神仙，他的手一挥，祁连山上的冰雪顿时消融了。冒顿拜见山神，山神就赐予他可以号令所有控弦之士的上古神器——鸣镝。冒顿回到单于庭后，大家都认为冒顿有天神庇佑。

伊莫恣知道霍去病最喜欢听神仙故事，所以他把冒顿遇见祁连山神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玄而又玄。

霍去病听了笑着说：“你知道吗，我们高皇帝也有一个神器，就是“斩蛇宝剑”。天子还让我亲眼看过这柄宝剑，他在祭祀仪式上都要佩戴的。”

然而，说到天子的神器，他不知道怎么就神色黯然，突然就不想说下去了。于是伊莫恣就继续讲他的故事——

冒顿使用鸣镝练兵，下令说：“凡是我的鸣镝所射的目标，如果谁不跟着我全力去射击它，就斩首。”首先射猎鸟兽，有人不射鸣镝所射的目标，冒顿就把他杀了。不久，冒顿以鸣镝射击自己的良马，左右之人有不敢射击的，冒顿立即杀了他们。过了些日子，冒顿又用鸣镝射击自己的结发妻子，左右之人有感到恐惧的，不敢射击，冒顿又把他们杀了。

过些日子，冒顿出去打猎，用鸣镝射击头曼单于的良马，左右之人都跟着射。于是冒顿知道他左右的人都是可以用的人。他跟随头曼去打猎，用鸣镝射击头曼的头，他左右的人也都跟随鸣镝射死了头曼。于是他的后母、弟弟和不服从的大臣全部被杀死了。冒顿成为所有控弦之士的主人，大家都叫他“祁连孤涂单于”。“祁连”为“天”，“孤涂”为“子”，所以单于也叫“天子”。

谁知霍去病却问：“冒顿单于的妻子是谁？”

伊莫恣对他的问题猝不及防：“这……你怎么这么八卦？”

“你不是说过吗，能与单于之子联姻的必然是呼衍氏、兰氏这样的世家大族，冒顿这样万箭齐发杀死了他们的女儿，又如何向他们交代？”

伊莫恣只得说：“也许……像冒顿单于这样的大英雄完全不会受到女子的困扰。”

“草原上好几大部落，冒顿还有其他的弟弟、叔父。冒顿杀害单于，为什么没有被群起而攻之？说明他有足够多的支持者。冒顿的盟友是谁、为什么要支持他？肯定不是被他杀了女儿的部落。”

伊莫恣见他突然认真起来，只得细细思忖，说：“我猜他的盟友就是他的四叔、后来的左贤王，还有呼衍氏和兰氏的部落头领。”

霍去病点头道：“我听说呼衍氏一度可以和挛鞮氏单于分庭抗礼。冒顿曾在白登山围困高皇帝七日。曲逆侯陈丞相得知冒顿军中有很多呼衍部的贵人对冒顿重用投降的汉人有所不满，于是花重金游说随军的呼衍氏阏氏，迫使单于退兵。”

“真的吗？我怎么听说阏氏是担心汉朝送来的美人会抢走自己的宠爱呢。”

“当然是真的！阏氏身为呼衍部的贵人，怎么可能担心一个汉人女子抢走自己的地位？再说，我还看过陈丞相的笔记。”

伊莫恣摊手道：“你们这种贵族子弟果然见多识广，我是没办法了。不如等到赵安稽回来你直接问他吧，他对呼衍部很熟悉。”

霍去病看了一下天色却说：“我要回家了。你今天晚上问他，明天我再来找你。”

伊莫恣心想，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我明天去新丰的计划又泡汤了。但是他不愿意又在一个小鬼面前显得自己无知，还是细细地问了赵安稽关于冒顿单于为何要处死第一任妻子、以及他如何收服众多部落大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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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霍去病时不时地会来找伊莫恣聊天。在他的压力之下，伊莫恣努力收集了单于家族的各种秘闻和小八卦。这天，他又得意地给霍去病讲了冒顿立嗣的故事——

冒顿单于年老，他想立其子稽粥为嗣。可是呼衍部的女子也为他生了一个幼子，名罗姑比。呼衍氏左骨都侯欲拥立罗姑比。冒顿不愧为一代枭雄，茏城大会上，酒酣耳热之时，他突然在所有大人面前说：“我想立稽粥为嗣，可是担心左骨都侯有疑问。”呼衍骨都侯就像遭了一闷棍，一时蒙了。众位大人也都一片沉默。

这时冒顿的铁杆亲信左大当户突然站了出来，厉声说道：稽粥贤明又年富力强，罗姑比年幼无知！自古以来我们都是贵壮健，贱老弱，这有什么可顾虑的！如果呼衍骨都侯胆敢不从，我马上砍了他！随后他马上取出刀来。

冒顿连忙站起来阻止，老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呢！别冲动！别冲动！

重压之下，呼衍骨都侯根本来不及思索，慌忙表态说，大当户你说什么瞎话，我对立稽粥哪有什么意见。立稽粥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他就是军臣和伊稚斜的父亲老上单于。

伊莫恣一人分饰三角，把这三个人的对话表演地活灵活现。特别是模仿冒顿说“别冲动”的时候，霍去病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伊莫恣最后总结道：“这些大人物，都超爱演。就像有些女人，明明内心喜欢，嘴里却说“讨厌”一样。”

霍去病说：“你的故事确实讲的精彩。但是老是窝在这里讲故事也没意思。你不是可以一个人去北海吗？不如我们也出去走走。”

伊莫恣摇摇头说：“我知道，像你这样的贵族子弟，浑身上下穿的都是绫罗绸缎。让你连续骑几天马，你娇嫩的屁股就会磨破的。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上药。”

霍去病满不在乎地说：“我自己带千金方膏。”

“那吃饭怎么解决？”伊莫恣立即抢着说，“你可以每天只在马上吃一点干粮吗？你可以连续一个月只吃奶酪吗？我看，你一天肯定要吃三顿饭，而且每天都要有肉吃，还要有蔬菜羹，没错吧！时间都花在吃饭上了，哪有时间赶路呢？”

被他说中，霍去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伊莫恣说：“对不起，我不可能带一个一天要吃三顿饭的小鬼出去浪的。”

但是霍去病却说：“你是不是总是想着去新丰？新丰有什么好玩的？西域三十六国藏有宝藏。但你可知道关东最富裕的地方，处处是富商大贾，家家有宝藏。”

伊莫恣有些被他说动了。但是他新近归义，并不能获得出函谷关的凭证。

霍去病于是问他，既然本来就是汉人，为什么不改个汉人的名字？这样办理相关证件就方便多了。

伊莫恣便问道：“现在最流行的汉人名字是什么？”

“大概是‘延年’、’千秋’之类的吧。”

“我对你们这种修仙风格的名字不是很感兴趣。”

“近来天子力主伐胡，举国振奋，所以也流行很多立志报国的名字。比如说‘充国’。”

伊莫恣记得，他父亲姓赵。“‘赵充国’吗？听上去不够威猛霸气。”

“那么’赵广汉’？”

“还有没有别的？”

“‘破奴’呢？”

“‘破奴’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