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清晨,空荡荡的殿内阴暗而静谧。一缕缕朝阳从高窗之外斜射而入,为神像笼上一层微微的金光,这也许是它最接近所谓“金人”的时刻。它其貌不扬,又实在太小,与高大的宫殿不相匹配,大约只适合匈奴人移动的营帐和简陋的小屋子。金属在经年累月之下,已经失去了光泽,周身又有很多磕磕碰碰的痕迹。难道在匈奴人心中,径路神就是这幅尊容吗?
当日听霍去病讲了径路神显灵的故事后,刘彻却只是将信将疑。据说人在冰天雪地中很容易出现幻觉,也许他在山上被冻坏了呢?但是,继续追问他可不是个好主意。这孩子不可能忍受有人质疑他的理智,就算天子也不想轻易尝试。于是刘彻又命人调查雪山上的情景。军中的匈奴人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看到了径路神显灵,可汉人军官的说法却莫衷一是,让这件事根本无可定论。
都说当今天子好神仙之术,来之不拒。但其实,刘彻对此是非常谨慎的。每年来到长安寻求富贵的方士成百上千,可刘彻清楚地知道,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胆大包天的骗子。剩下的一些人中,又大多精神不正常。但是,他又能怎样?这个世界上,难道完全不存在通晓神力之人吗?如果不想放弃,就只能厚遇所有方士,以千金买马骨。也许终有一天,真正的神人会出现,帮他获得超越凡尘的力量。
这传说中的径路神像因此被安置在了甘泉宫。此地只是它暂时的居所。如果它真的拥有传说的力量,刘彻想,那必须在云阳为它修建一所神祠。
根据天子的意思,太常在殿内布置了多彩的云纹织锦,又加了两尊降龙博山炉,增添了烟雾缭绕的气氛。这让它看起来,还真的有了几分仙气。然而这时候,霍去病已经再一次从河西返回了。刘彻很快便听见这孩子一板一眼地对太常说:“金人来自休屠部的王庭,与它作伴的只有一些石雕。它并不认识这些云纹和香薰,最好全部撤掉,为它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还原成原来的样子?那么它是不是还要再找一个休屠王来,守在身边?”刘彻毫不留情地反问他。
霍去病一时语塞。他低下头,轻声说:“也许,在俘虏里可以找到休屠王的祭祀。”
天子着皱眉摇了摇头,但是思索之后,还是按照他的建议,撤出了那些装饰。于是大殿里就如现在这般,几乎空无一物。只留下那金人独自枯坐于神龛,不怒不悲。
“径路之神欢迎远方的来客。”
而今,你终于来了吗?刘彻不禁去想象它原本位于祁连山下的神座。于是他转过头,看着把金人带回云阳都的那个人。年轻的骠骑将军长身玉立,晨曦映在脸颊上,虽瘦削却不失神采。他径直注视着神像,一副自得之态,似乎对这个新布置非常满意。这孩子对自己认定的东西,一向过于固执,刘彻无奈地想,而他似乎总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这样下去,今后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
四月的初夏时节,祁连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干净,汉军又一次以迅猛之势出击河西。让刘彻没有想到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公孙敖竟然被匈奴人所迷惑,根本没有达到战场,险些让天子的布局功亏一篑。不过这反倒成了霍去病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果断地以一支偏师再次扫荡河西。所过之处,胡人无不为之震慑。斩首捕虏三万余,光是俘获的贵族就有一百多人。这样空前的战果,就连霍去病这样向来不愿满足的人,都难免露出得意之色。当然,刘彻也发现,他那自以为是的毛病就更为严重了。
回京之后,天子令骠骑留在朝中听候备问,霍去病却总想着他的胡骑们,时不时要前去盯着训练,关心他们,一一找人谈话。
“他们都需要一个休整的机会。你也是!”刘彻知道,对于普通军士来说,被骠骑“关心”,并不一定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和出征比,这点强度根本不算什么。”霍去病总有他自己的主意,“而且胡骑营将士都斗志高昂,随时准备为陛下出战。”
刘彻对此表示怀疑。在骠骑手下,胡骑营有三人封侯,随他奔袭至小月氏的校尉,都得了高爵,得赏金之人则不计其数。这些人骤然富贵,暂时免不了会沉溺享乐。与其继续施加重压,倒不如许他们一个放松发泄的机会。刘彻对埋头工作、从不享乐的人,向来是嗤之以鼻的。何况,练兵之事本应交给校尉。身为将领,不应和任何一支军队有过于亲密的联系。难道卫青没有认真教导他吗?
想到这里,刘彻摇摇头,只是说:“你的身体……也该修养一下了。”
霍去病皱起眉,虽不说话,却满脸的抗拒。
刘彻想起前些天,他刚回来时,面色灰败,看上去同他那身伤痕累累的甲衣一样憔悴。太医为他看诊后就说过:“霍将军两度出征,尽思竭虑,消耗过大,又被严寒所侵。因此,卑职看来,霍将军精气少,需要休……”
这孩子当时就不高兴了,抿着嘴,眼角一抬,目光仿佛射出的利箭,带着泠冽的寒意。太医被他看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必须承认,没有哪个半大的男孩愿意别人说自己“精气少”,更何况是他?想起险些被骠骑目光杀死的太医,刘彻强忍住笑意,决定暂且不要再对他提这个。但又有必要严令他停下来休整,于是刘彻记起了他之前的承诺。
“去病,你不是还要学习兵法吗?”天子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呢?”
“陛下有时间吗?”霍去病睁大眼睛问道,“臣以为陛下日理万机,不得闲暇,是以不提此事。其实臣一直期待向陛下求教。”
这倒是很出乎意料了。刘彻以为,取得了如此辉煌的战果后,霍去病根本不可能有心思学习了。刘彻甚至还以为,霍去病会想对那群老将指导一番呢。现在这孩子如此诚恳,让刘彻甚为欣慰。
“教你嘛,还是有时间的。”天子道,“但是你可要专心读书,完成功课,不可偷懒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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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的教学时间当然是不固定的,这都要取决于当日的朝会安排。有时好几日都不会有空。刘彻一直认为自己很有做学问的天赋。他少时阅读典籍,常有过人之见,他的父皇和师傅都为之赞叹。然而做学问最需要的却是时间和清静,需要静下心来,专注思考,方能悟得大道。对于天子来说,这却成了奢望。当年留侯与韩信修订兵法,不也是要等到他俩赋闲之后吗?天子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但刘彻还是专门安排出午后的大块时间,找了茂林深处的小庐作为教室。教学就要有教学的样子,刘彻对此是非常认真的。
总的来说,霍去病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学生。自从开始学习,他便暂时不再想改编胡骑的事,一直候在天子等着上课。刘彻觉得他又比之前乖了一点。他虽一贯雷厉风行,静下心来想问题却也能坐一天。有时甚至像是故意躲在密林里似的,一言不发,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刘彻时不时就会为这个他过人的天资所惊异。但有时又觉得他幼稚得可笑,让人不禁在心里惊呼“天呐,我竟然让这孩子做骠骑将军了”,然后就不得不手把手地教他。
这一天又说到了高皇帝与冒顿单于平城之战。冒顿单于出动四十万骑兵,围高皇帝于白登,而汉军被困七日,靠曲逆侯陈平游说单于阏氏,方得解围。
“陛下,说实话,这个记载臣一直有所怀疑。”霍去病小心地说,“但因为是高皇帝之事,便一直没有议论。”
“那你就在这里和老师讲讲看吧。”这位师长和蔼可亲地说。
霍去病道:“平城之战时,冒顿即位不过几年,方才击败东胡,尚未吞并月氏,他真的可以出动四十万骑兵南下吗?就算有,四十万骑兵的营帐大概要绵延几百里。把他们尽数集结于白登山下,令人难以想象。”
刘彻点头道:“关于此战的记载,也许却是有不详之处。”
“那直接问一下匈奴人,或是韩王信的后人,不就知道他们那一方的说法了吗?”
刘彻抚掌大笑。你这小孩,以为我没有问过吗?可是高皇帝必须要被四十万骑兵围困,包围圈四面的马还有不同的颜色,难道我们可以去细究吗?
他便笑道:“我们知道此战的兵力也许与记载有出入就行了。那么,你说说看,冒顿为何会退兵呢?”这就是庙算的第一课了。刘彻发现自己真的成了循循善诱的师长,他准备让霍去病就匈奴人的战略做一篇议论。
“与高皇帝结下血海深仇,也许并不是匈奴贵人们想看到的。”霍去病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占领长城以内的土地,并不能用来放牧,却代价巨大。不如把把重心放在东胡和月氏?”
他说得不错,可是刘彻作为老师,从来都不满足于未经思考的回答:“为什么单于可以迅速占据东胡和月氏的故地?”
霍去病似乎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他不再抢着答话,只是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天子。刘彻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要知道,当年东胡强盛之时,甚至可以欺辱单于。可见此地力量之强。东胡故地的力量虽可一时削弱,却终究会滋长。”
就如关东六国故地的力量,也会悄然滋长。刘彻心想,除了单于本人,可能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思考这个问题了。
“所以单于以左贤王领东胡故地。”霍去病道,“左贤王必须是单于家族中最重要,最值得信任的人,往往就是单于的储君。”
“嗯……”天子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一个问题,“单于可以指挥左贤王部吗?”
“据臣了解,单于不会向左右王收取赋税、也不会向他们派遣官吏。左、右王均自有所领。就算在战时,单于也只能给左右王下令,而无法随意调动他们的裨王和属民。“霍去病答道。
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那孩子自己说着,也陷入了沉思,双唇紧抿,眉头深蹙。左、右王拥有如此的自主权,也就相当于继承了原本东胡和月氏的力量。那么,单于又靠什么去制约他们呢?午后的艳阳透过竹枝照射下来,依然如此刺眼,一如这残酷的真相。这本是单于应该担忧的问题,刘彻却发现自己也会感到心惊。
忽然,霍去病抬起头说:“陛下,臣请求立即回一趟长安。有一些问题,需要找那些河西的贵人们。”
已经熬不住了,这么快就想开溜了吗?刘彻凝视着他,闪动的眼睫下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灵动和兴奋。“这么心急?”天子发话了,“要先多想。”
越是少年心性,越不愿意被人说心急。果然,霍去病撇撇嘴,自顾自地说:“臣已经听说了一些单于和左贤王的传闻,必须要弄个清楚。”
刘彻斜睨他一眼,无奈点点头。霍去病却兴奋地笑了,放佛一下就从一个严肃安静的学生,变成了坐不住的小孩。见天子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他欢快地说:“陛下,单于和左贤王,这一课也许很快就会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