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的大帐里,萨满正在吟唱冒顿单于躲避月氏王的追杀时,在祁连山遇到天神,为他打开道路的故事。
这个故事,伊即轩已经听了成百上千遍。他披上外套,无聊地掀起帐门。北风呼啸着,卷起白雪,却正好呼应了冒顿在祁连山遭遇大雪封山的情节。
今年漠北的冬天,比往常更冷一些。
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大会,可是单于庭却并不像从前那样人头攒动。甚至还有人找各种借口,拖拖拉拉地不来。
七十多年前,冒顿大单于定下规矩,每年正月、五月、九月三集会。从那时起,正月在单于庭的大会从未间断过。不管风雪多大,二十四长和诸王们总要在单于面前露个脸,大家开怀畅饮,共同祈祷天神的保佑。
然而今年却有所不同。伊即轩早早地就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单于庭匆忙地迁至漠北,贵人们的游牧地都要重新划分。漠北迥异的气候也让习惯了漠南的贵人们难以适应。一时间,怨声四起。而几年前还是杀伐决断、意气风发的单于,竟然对此也无可奈何。
单于肉眼可见地衰老了。
当年,贵人们之所以支持他上位,就是因为在汉人屡屡挑衅之下,需要一位老练而坚定的领导者,带领大家做出反击。可是,单于在一击之后,竟然做出了退回漠北的决定。大家嘴上不说,内心的失望却都是溢于言表。
狂风毫不留情地穿过王庭环墙的石头,使劲拉扯营帐的绳索,发出凄厉的声响,卷起的白雪让视线一片模糊。
伊即轩不禁陷入了对故乡的思念中。他出身于右部古老而高贵的家族——须卜氏。他的祖父随老上单于击杀月氏王,此后就定居在了水草丰美的河西。少年时,他曾随舅舅浑邪王游历西域,见识了很多奇怪的部落,也有很多美丽的女孩被他这个俊俏的少年吸引。一听说他是来自匈奴的贵人,她们便都围着他要听草原上的故事。他感受到了西域三十六国对对伟大的冒顿大单于的崇敬和怀念。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们当然应该感谢大单于,伊即轩想。他知道那些女孩子们都喜欢他们带去的珍宝。特别是那个叫做“织锦”的东西,柔软而顺滑,一条条经纬织出繁复的花纹,美丽得不像是人间的东西。女孩们常常好奇,这件宝物是不是也来自匈奴人的领地。伊即轩懒得和她们解释。总之,如果没有大单于,通往西域的道路还是一片战火纷飞,她们哪有这么容易就得见这些宝物呢?
大单于给草原带来了秩序和繁荣,所以天下控弦之士,皆为匈奴。
此后,作为草原四大家族的须卜氏的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早早就被安排在单于身边。战事紧急,他也很少有机会回到祁连山看看了。
思虑间,伊即轩步出了大帐。突然,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说:“楼专王伊即轩,要不要来我帐里喝酒?”
伊即轩一看来人,笑道:“左贤王,你还有私藏的美酒?”
自从汉人悍然撕毁合约以来,草原上的美酒供应就日趋枯竭。加上这一年单于为了引诱汉军深入漠北,禁止任何人私自入塞,贵人们储藏的美酒都已经快要耗尽了。为了几天后的大会,单于也只能拿出了压箱底的最后几坛酒。
左贤王也笑道:“最近去了趟雁门,知道大家缺酒,所以特别找来了这些好东西。”
左贤王桀龙是单于的长子和储君,也是他的得力助手。可是,虽然单于已经严禁诸部和汉人接触,左贤王却屡屡率重兵,靠近长城。他的所作所为不由让人心生疑虑。因此,面对这个邀请,伊即轩很是犹豫。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好奇心,随左贤王来到了他的大帐。
“等河西诸王来了,就不愁没酒喝了。”伊即轩为自己满上一杯酒,但他已开始想念家乡的味道。不只有汉人会酿酒。美酒的来源还有另外一处——西域。在祁连山下长大的他,从小就懂得品尝乌孙献来的葡萄酒。只要几天后,河西诸王前来,他们必然会带来足够多的美酒,和自西域运来的物资。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据说,”左贤王突然换上了一副严峻的面孔,“汉人要去河西。”
“什么!”伊即轩大惊之下,连酒都洒了出来。
“怎么?难道单于没有和你说过?”
单于为什么从未对他说起此事?伊即轩头脑一片混沌,心却砰砰直跳。
“这样是不对的。”左贤王摇头道,“一味的忍让,只能换来对手的得寸进尺!”
听到左贤王如此直白地批评单于的决策,伊即轩顿觉不妥。他想离开,然而心底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认同左贤王的。这一丝的认同让他留了下来。
“汉军耗费巨资,连年进攻,又能得到什么呢?”左贤王轻蔑地笑道,“这样的进攻能支持多久?总有一天,他们要被迫停下来。”
“可是,听说汉人的国土巨大,人口是我们的几十倍,府库里堆满了金银珠宝。”
“那又怎么样?他越是霸道,我们越不能示弱。我们回撤了,他就会继续派兵,以为马上能让我们屈服。我们和他坚持对抗到底,他就会明白,要打败马背上的天之骄子,是不可能的——让他的痴梦赶快醒吧,大家都能好过一点。”
见伊即轩面露难色,左贤王便不逼他表态,态度也缓和下来:“这只是我的一些愚见罢了。如果你觉得有道理,就上呈给单于吧,也许能帮他拓宽思路。”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和单于说呢?伊即轩心想。你不是他一直用心培养、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吗?
巨大的不安中,伊即轩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左贤王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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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天过去,河西诸王还是没有来,甚至连单于的次子、右谷蠡王乌维也没有来。忧虑与恐慌在贵人中弥漫。
眼看左贤王的情报就要得到验证,左贤王本人却也眉头紧锁,越来越轻松不起来。不是说汉军连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了吗?却为何还能发动如此强劲的兵力扫荡河西全境。这让他也需要重新评估汉人的实力了。
最坏的消息终于传来后,伊即轩略作打点,就前去向单于辞行。
“伊即轩,你也要走吗?”单于问道,威严的语气里却也有一丝疲惫。单于新娶的阏氏忽兰,是浑邪王的爱女,也就是伊即轩的表妹。此前,她一听到河西的噩耗,连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也被汉人虏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带领自己的部众,向西去找她的父亲。单于虽然怒不可遏,却也无意阻拦。
伊即轩却不同。他一直是单于最倚重的战将,所部也是最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师。两年前,他还成功地穿插包围了汉军一部,带来了赵信的回归。对于他的请求,单于大约是不会同意。
但是伊即轩去意已决:“须卜氏在河西的族人受到重创,我的伯父战死沙场,我的表弟也被汉人掳去。我不仅要回去,”他越来越激动,左贤王的一番话在心头回荡,“还要让汉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此言一出,大帐里群情激愤,支持他的声音此起彼伏。连单于也不好说什么了。
“楼专王,虽然我曾是你的手下败将,但是请你听我一言。”伊即轩抬眼一看,说话的是自次王赵信。他知道赵信在汉庭已久,知道很多消息,便耐心听他说。
“进犯河西的汉军,只有一万人。”
什么?竟然只有一万人吗?伊即轩心中一惊。
赵信继续道:“所以这只是试探。第二次会更猛烈。切莫轻敌,务必做好充分准备。”
伊即轩捏紧了拳头——他当然做好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战斗让他热血沸腾。他的祖父随单于征服了河西,现在轮到他为河西而战。
“楼专王,你可能需要注意,汉军已经派出了一个新人——冠军侯霍去病。”
伊即轩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他就是两年前劫走了单于叔父罗姑比的人。这是一个凶恶的强盗,但年纪尚小。他好奇的问:“霍去病?他不是应该才十九岁吗?皇帝如此信任他?”
赵信淡淡一笑,却只是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他是一个不择手段之人,又心狠手辣。特别是,还有一群控弦猛士随他作战。我们不可以掉以轻心。”
伊即轩未及多想,便说:“大单于,请放心!确认河西的安全后,我一定会回到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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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河西不久,果然就侦测到了汉军的动静。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浑邪王的营帐中,伊即轩对着众贵人分析道:“右谷蠡王和汉军正面对抗,这是失策。汉军有精甲强弩,我们要去硬碰硬,牺牲实在太大了。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我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山路、每一个牧场,我们可以随时隐藏自己,也可以随时出现,让敌人措手不及。”
浑邪王等人都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伊即轩继续道:“汉军劳师远征,他们最担心的就是粮草耗尽,无法补给。所以我们必须把他们拖住,不能让他们有速战速决的机会。此外,还要控制各个部落,绝对不可以给汉军提供情报和补给。”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凛,看向了帐中的一个裨王。
“单桓王,上次汉军来的时候,你和汉军眉来眼去的,干了什么好事?你真是我河西的败类!”说罢,伊即轩已经抽出刀来,架在他的脖颈上。
须卜氏在草原上主管断狱听讼。他已经为此人判了死刑。
单桓王赶紧向浑邪王求救,浑邪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伊即轩便毫不留情地手起刀落,将其斩于帐内。
“看到了吧,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单桓王的头颅滚落,血溅三尺。在场的诸王无不被此震慑。
伊即轩随即清点各部可以作战的青壮年,加上休屠王的兵力,还有七八万人。他要求各部分散布防。初遇汉军,则隐藏起来,放他们通过。又派自己亲信之人在各部之间连结沟通,只待汉军疲敝不堪之时,对其进行骚扰。最好能够分割、合围之,最次也能让其无力支撑,知难而退。
他心里明白,如果所有部落通力配合,凭他们对山川地形的了解,以守势对抗千里来犯之敌,当然可以大获全胜。只是,汉军进犯之时,那些小王们将会如何抉择?说到底,他需要的是人心,坚定的人心。
好在计划进行地很顺利。
汉军气势汹汹地进入河西,却遍寻不见一个有些规模的部落,只能在山野间,像失去了牧人的羊群一样乱跑。
伊即轩就隐藏在暗处,静静看着这一切。四处遍布的耳目不时的向他报告汉军的动向。他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
优秀的猎人,面对挥舞利爪、贪得无厌的铁甲巨兽,灵巧和敏捷就是他最好的武器。
他知道,时机快来了。他的网该收紧了。
就在这时,战局却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
首先是他派去单桓部的耳目,没有按时回来。紧接着,他和酋涂部也失去了联系。随着无法控制的部落越来越多,他知道危险就在靠近,却无法侦知对方的位置。
他并非祁连山峦间唯一的猎人。
悄无声息地,有人如同最灵巧的工匠,正在一点点挑断他编织的网。甚至还在暗处,又准备了一张更大的网,等着他的到来。
这个发现令他寝食难安。他失去了往日的镇静,焦急地不断派人四处搜寻。没有找到汉军,却找到了浑邪部的一支残兵。他们跌跌撞撞,衣衫褴褛。仔细一看,却发现这群人都是王子、当户、都尉等贵人,是在族人的拼死掩护下,才得以突围而出。
“表哥!”一个满身血污的人影向伊即轩跑来,却是浑邪王的女儿忽兰阏氏。
“你父亲在哪儿?”
“我不知道!”忽兰带着哭腔说,“汉军突然出现在小月氏。单桓部和酋涂部,还有很多人,都已经投靠了汉军,他们正在朝这里追来。”
敌人竟然自西方而来。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是的,当然,早就有人告诫过他,他的对手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竟然不顾一切穿越沙漠而来,又怎么会是乖乖的羊群呢?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们身边并无多少兵力,伊即轩忍痛斩断布下的索网,下令快速后撤,去与东部的部落会和。
他们连夜狂奔,有时也会走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山路。可就是这样,他们依然没有把握甩掉汉军。
这一天,风中突然出现尖厉而诡异的呼啸声。
不一会儿,另外两个方向也出现了类似声响,仿佛是在遥相呼应。
忽兰嘴角一沉,脸色也变了:“那是汉军的鸣镝!他们已经越来越近了。”
伊即轩长叹一声。他自小就梦想着,能追随冒顿单于的鸣镝作战。谁曾想,有一天,他竟然变成鸣镝的猎物了。
忽兰突然说:“表哥,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总爱调侃右贤王吗?”
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伊即轩不耐烦地回应了一下。
忽兰却说:“可是现在我在想,右贤王那个蠢货,他怎么就能逃得出去呢?”
伊即轩忍不住爆发了:“阏氏!你不管到哪里,都是匈奴的大贵人。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行!”
忽兰的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掉了下来。她哀求道:“不要告诉汉军我的身份。单于知道我落在了汉军手里,可能要气得杀了我父亲和族人。”
伊即轩默然。径路神啊,睁开眼睛吧,难道这些不是你最虔诚的子民吗?我们每年都在祁连山下为你献上无数的牺牲祭品,却为何要将我们抛弃?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是如此地无能为力,却也只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