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刘彻匆匆用过了晚膳。盛夏长安天气炎热,本就没什么胃口。他看了一眼小越,发觉她也只是喝了一碗冰镇甜豆羹,案前的菜动也没动。小越这样的小女孩儿,还没有习惯日落后用餐呢。刘彻便朝她微微一笑,她也掩嘴笑着,娇憨之态尽入君王眼底。
小越是赵国邯郸人。入宫前才学了一年多歌舞,技艺在邯郸美人中根本不算出挑的。那日她与一众美人为天子献舞,却漏了节拍。犯了这样大的错,天子却独独注意到了她努力补救时惊慌失措的眼神。在那一张吹弹可破的小脸上,小鹿般的黑眸中透着迷茫与无辜,竟然得到了天子格外的怜爱。
不出一个月,邯郸来的舞女就成了王夫人。天子身边有了新的女人,这在卫皇后之后,几乎是头一遭。宫里的动向永远能在第一时间传遍天下。一时间,朝野充斥了各种议论和猜测。甚至还有人建议大将军卫青找到王夫人尚在邯郸的父亲,奉上五百金祝寿。这些人呐,明明前不久还在传唱“卫子夫霸天下”呢。刘彻听闻了这些,只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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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早先已经答应了小越,今晚要带着她去沧池边的花园乘凉看萤火。于是他早早示意侍从们撤下了餐碟。今晚小越换上了一件薄如蝉翼的曳地羽衣,略略遮住自己曼妙的曲线。她也学起了宫里的女人,认真描眉画眼,但是仍然掩不住满脸的稚气。刘彻看着她,又忍不住笑了。
和小越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他的心情总是非常轻松愉悦的。
这时侍从却送来了淮南国传来的密报。
刘彻早已吩咐,这段时间,凡是淮南国的消息,随时上奏。虽然这不免要时时打断他的雅兴,但也让他对淮南国的事了如指掌,仿若亲历。而淮南国来的密件愈发频繁,说明淮南王身边越来越多的亲信已经倒戈。每得到一份密件,对刘彻来说,都不咎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
这份密件不长,刘彻便让人在几案上打开了。小越对这些事从不过问,就在一边静静地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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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王果然又如往常一样,与手下一群乌合之众商讨谋反之事了。他们议事时,难免要提到天子。刘彻如今已经可以把他们的议论当作笑谈,不温不恼。淮南王的宾客,若是说天子已有皇嗣,天下大治,民心所向,就会被淮南王斥为“妄言”而治罪。若是说天子没有皇子,天子好战而民生艰难,就能得到淮南王的重赏。久而久之,宾客也多为恭维之词了。
刘彻思及此处,淡淡地轻蔑一笑。曾经的淮南王刘安,文辞斐然、声名在外,江淮一代的名士都以做他的入幕之宾为荣。他当年还是刘彻非常敬仰的长辈。不曾想,到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竟然变得如此昏聩无能,还敢觊觎皇座。
其实,早在一年多前,淮南王的反意已经露出了苗头。文武公卿都提议彻查此案。正在准备与单于一战的大将军卫青却忧心忡忡。虽说大将军率领精兵,要平定一个小小的淮南国,还是绰绰有余。然而与单于庭大战在即,最需要的就是举国上下的一致支持,怎能分心?若关东诸侯借大军出塞之机,据守一方,汉军将进退两难。
“不用管淮南王,”刘彻只是略一思忖,便坚定地鼓舞卫青,“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刘彻很了解他的这位堂叔。淮南王刘安擅长文学音乐,却不爱弓马,根本不是杀伐决断之人。就算谋划许久,也不见动作。为了他这么一点隐患,难道就要推迟与单于的决战?根本不需要!刘彻于是笑道:“青青,待到你扫平单于庭,再无北方边患,汉军声威大震,你看那淮南王还敢有什么动作吗?关东诸侯还敢响应他吗?等着他阵脚自乱吧!”
刘彻算对了淮南王的多谋寡断。不过,这一年过后,诸侯王们似乎并没有完全死心。借着汉军出塞不利,他们甚至还更蠢蠢欲动了。
这些汉室的叔侄兄弟们,为何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刘彻想到这里便有些无奈。他虽然对淮南王和那些谋士们极为藐视,但对他们的诸般谋划却不可不察。他知道淮南王手下有一个叫伍被的谋士,就一直极力劝阻淮南王起兵。伍被认为,当今天下大治,人民富裕,民心安定,并且大将军卫青为绝世名将,诸侯王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刘彻很欣赏他准确的洞察力。
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刘彻翻开了今天这份密件。这是淮南王手下谋士左吴给淮南王的谋划,不知道谁搞来了一个副本。与伍被相反,这个左吴却认为,如今是淮南王起事的好时机。其书言:
“汉廷接连打压诸侯王,诸侯人人心中不满,此为其一。
连年征战,耗资亿万,国库已空,有功将士不得赏金,此为其二。
征发民夫,迁徙豪强,与民争利,士民多怨言,此为其三。
与单于战不利,损兵折将,前锋叛逃,士气低落,此为其四。
现淮南王只需先扼住成皋虎牢关,再攻下颍川郡,阻住頧辕关、伊阙关的道路,令南阳军队把守武关。借雄踞三川的成皋险关,招集崤山之东各郡国的军队响应,如此大事可定矣!”
妄言!
全是妄言!
“损兵折将,前锋叛逃”这几个字,就这么大剌剌的出现在他面前,刘彻不禁猛地气血上涌。自前将军赵信在大漠叛逃后,郁结多日的怒气在胸中翻滚咆哮,找不到出口。他端坐不动,只有指甲在竹片上刮着,啧啧作响。
许久,他抬起头,才发现四周的侍从们都已噤若寒蝉,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简牍摩擦的细碎声响。又见一边的小越,睁大了双眼,满脸的惊疑不定,被这天子无形的怒意震慑到了。
刘彻的身子忽而松弛下来,只是淡然冷笑。不就是一份满是妄言的愚蠢谋划罢了,如何值得天子的怒意?
他又上下打量着小越,她那动人的脸蛋因为受到惊吓而更显楚楚可怜,眼里噙满了泪。然而他突然没了兴致。
“你先回去吧。”
小越嘟着小嘴,轻舒了一口气。她抹了抹眼睛,颤颤着施礼告退了。
这个淮南王的什么破谋士还是影响到了自己,刘彻心中叹道。让自己心情变坏了,虽然就是一点点,但还是罪不可恕。
“传卫青,”刘彻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但他想一想,又道,“等等,先不要传他。”
其实刘彻和卫青近来已经好几次复盘与单于庭的战事。但是思来想去,却只是让自己更气恼。
“为什么我们当时会相信赵信这个胡虏?我们是怎么想的?”刘彻咬牙切齿地说。
按照战前的谋划,赵信意图穿插到单于的后方,不料却被单于率大军团团围住。身为前将军,备受天子的信任和重用,赵信却投降了,这是刘彻即位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奇耻大辱。随他一起来到单于庭的,还有他手下的八百余胡骑,和大量有关汉廷的情报。
卫青神色凝重,抿了抿嘴,俯首道:“这都是臣的失察。请陛下治罪。”
卫青总是那么恭谦,甘愿承担起一切。刘彻没有再说什么,然而郁结于心的思虑,却仍然让他却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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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君臣都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让刘彻的心情得以稍稍缓解。谁知这个事实竟然还要从淮南国千里迢迢送到他的面前。
刘彻承认,他近来确实是为了这件事困扰着。为此,他变本加厉地强力推进盐铁改革、徙民朔方,亲自盯着淮南王的动向。这两年出塞损失的十余万战马匹需要补充,他还要在关中大建马苑。
——刘彻是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任何意外的小挫败屈服的。
说什么府库空虚?那不过是某些人的借口罢了。他一直都明白,钱,是有的,只是不在国库之中。
汉兴七十余年,藏富于民。天子宵衣旰食地为天下开疆扩土、修渠开路,仅仅需要百姓多交一点点赋税。而一些投机奸商却总是趁机囤积居奇,家财万贯。豪强地主们则是巧取豪夺、田连阡陌。是他们这些人逼得贫民无立锥之地!诸侯王和列侯们也大多是在一边看热闹,府中堆金积玉,还常常有不臣之心。
把他们的钱收归国库,难道有错吗?用他们的钱来靖边开疆,更是理所应当!
现在,为了这样一份可笑的妄言,难道还需要出动大将军,在日落后赶来商议吗?这些愚蠢的逆贼根本不值得他大动干戈。
于是刘彻讪笑着摇摇头。懵懂可爱的小越,本来是他在强压下最好的调剂品。不过,今夜,他决定不再沉迷于这温香软玉。
“霍去病今晚在吗?”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让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