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霍] 天路无期 第12章 第 12 章

赵破奴放下最新的《击匈奴有功者封赏令》，揉了揉酸痛的脑袋。他身边围着一群长水胡骑的军官。大家盘腿席地而坐，听赵破奴翻译汉廷关于军功封赏的新规。然而，他们对赵破奴的讲解很不满意，七嘴八舌地抱怨说听不懂。

赵破奴不由摇头——这绝不是因为大家伙儿理解能力不够，也不是自己表述不清，实在是这新规，来得有些突然。

他们这八百骑随票姚校尉霍去病出塞，俘虏、斩获两千余级。按照军法，一位校尉带兵斩获超过三百级，就有赏爵。而他们的所获早就数倍于这个标准了，更不用说还俘获了好几个大贵人。这是他们艰苦力战所得，也是一校人马所能创造的前所未有的奇功。当他们发现自己可以活着回到汉关时，嗜血的兴奋就渐渐转化为了对封赏后挥金如土的生活的憧憬。毕竟，汉朝的天子对于有功将士，一直都是非常大方的。

“那些乱七八糟的新规就别一个个过了。直接说说看，赏金有多少？”一个胡骑军官不耐烦地催促。

赵破奴早知道会有人问这个，便叹一口气说：“……没有多少赏金。”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对他所言似乎还不愿相信。

“虽然今年赏金大大缩水了，但是天子专门为有功将士设立了一套新的爵位，比原先的爵位待遇更好。”赵破奴努力消化着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的新规。

汉人原先有二十级爵位，以赐功臣。不过近年来只要遇上册立皇后、太子等喜事，汉廷便大肆赐爵，有时甚至卖爵，导致人人有爵位。战士们搏命换来的爵位，也不是那么珍贵了。因此天子今年特别设立了只为奖励军功的爵位，称为“武功爵”。这些爵位有着特殊的优待。

“那么武功爵究竟有什么好处？”校尉丞高不识问道。高不识本是单于庭的小王，曾经也有部众千余骑，当年追随落败的太子于单归义汉朝。他在匈奴时就是猛锐的射雕勇士，此次随票姚校尉突袭敌营，捕获单于的叔父等一大堆贵人。按照去年汉军出击右贤王时的封赏标准，这几乎就可以封列侯了。因此，赵破奴知道他对今年的赏金格外期待。

高不识回到长安以后，就看上了一个来自邯郸的美人。天子的新宠是邯郸王夫人，据说她绝世的美貌和婀娜多姿的体态让天子夜夜独宠，连至尊至贵的大将军卫青都要给她的父亲送五百量黄金祝寿。所谓上行下效，这半年来，邯郸美人在长安备受追捧，价格一路飙升，已经超过了他们这种中级军官的承受水平。但是高不识自恃会有重赏，便对这个邯郸美人势在必得。

看到高不识一脸紧张又期待的样子，赵破奴便一本正经、慢条斯理地说：“首先，校尉要亲自把你的军功报送你的乡里。等你回到老家的时候，县令要亲自迎接，这是无比的殊荣！然后还要分给你几十亩县里最优质的良田。”

“啊？”高不识顿时傻了眼。他哪里有老家可回，也根本不可能去种田。

“还有呢，有了这个爵位，你和你儿子就都不用服徭役了。”

高不识悄悄翻了一个白眼。他们终身都会作为胡骑征战，本来就不用服徭役。

“最后，万一你从军队退役了，有这个爵位，就可以做个吏员。”

“这对我们有什么用！”

“就是啊，根本都没用！”不止是高不识，在场所有的胡骑军官都忍不住大喊大叫。

“就是这样，”赵破奴无奈道，“所以，这里的意思是……大概是……你们可以把这个爵位……卖了，卖的钱就是你们的赏金，明白了？”

“啊！卖了？可以卖多少钱？”

“谁会想买这个？”

“不用服徭役值多少钱？”

面对这一副乱哄哄的场面，赵破奴头疼得掩面扶额。

汉人的世界，比草原上复杂多了。汉天子，也实在是，太有创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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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听到了将士们的呼声，没过几天，新晋的冠军侯霍去病就回到长水胡骑，介绍武功爵新政。回到长安后，霍去病多在宫中侍从值宿，听候备问，俨然已经是一个天子身边的亲近之人。不过赵破奴等人就许久不得见到他了。

在宫中养了这一阵，他在塞外熬得削下去的双颊，终于恢复了少年的饱满红润。他的眼中却少有一朝飞升的得意，反而多了一份远超他年龄的沉稳。想来在宫廷中的历练，并不比战场上少。

“天子体察到，如今爵位多是虚名，特召有司设置了十一级武功爵。在设计的过程中充分考虑了军士们实际的需求，比如免除徭役、候补做官等，这是朝中反复商议的结果。”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胡骑们心中多有想法，但在他冷峻的眼神扫视下，大伙儿都默不作声。

“我知道，这些你们可能不需要，”霍去病接着说，“不过想要的大有人在。这点天子也考虑到了，鼓励大家卖出爵位。”

赵破奴自己得了一个“千夫”的爵位，按照朝廷颁布的官方价格，这个爵位可以买三十万钱。不过，他头疼的是，上哪儿去找能够一下子拿得出三十万的买家呢？这买家必然得是富商大贾吧。对于这些奸猾商人，赵破奴从来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果然，高不识忍不住用匈奴语低声嘟囔着说：“真有人愿意出三十万？”

“高不识，你看上的那个邯郸歌姬不是还要价十多万呢？”霍去病立刻毫不留情地说。他同胡骑们出征，匈奴语进步神速，竟然听懂了高不识的自言自语，帐中的胡骑们哄堂大笑。

高不识尴尬地吐一口气，霍去病只斜睨他一眼，又继续道：“这三辅之地的富商数不胜数，光是近两年迁到茂陵邑的，就有上百家了。这爵位肯定不缺买家，不过，你们大约是担心，这些狡猾的商人，不安好心，会趁机压价。”

胡骑们纷纷点头，这确是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我已经找到了几个可靠的掮客，来负责经办。”霍去病亦是颔首，又目光一凛，道，“任何人不得私自与买家接触。长安附近要卖出武功爵的人，一多半都在这儿，只要一起紧咬住价格，就不怕奸商压价。”

听到霍去病愿意来帮他们打点，胡骑们的悬着的心总算是回到了肚子里。以他背后家族的权势，想来是没有奸商敢压价了。这一放松，也都开始念想起来，仿佛钱袋子里的金银已经叮当作响了。

赵破奴倒是颇有些诧异。他一直以为这种贵戚少年对几十万的小钱都没什么概念，没想到霍去病竟然还有点懂，看来在朝中任职后，着实长进不小。

只有赵安稽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这么干，不会被廷尉署的人盯上吧。”赵安稽被廷尉署盯上过，心有余悸。

“不要太担心，天子不就是想让有功将士多得一些好处吗？”霍去病眨眨眼说，“我会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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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七月末，关中大地已经褪去了闷热。阵阵凉风拂过，天气愈发舒爽。茂陵邑的街道上店家林立，行人摩肩擦踵，生意很是红火。

赵破奴卖出了武功爵，打了个小折扣，一共收入收入二十多万钱，随后就干脆利落地买下茂陵邑的一处宅院。这宅子背靠一片林子，非常清静，离街市却也不远。他又买下了两个年轻的奴婢，卖爵所得的钱竟然还剩下好几万。他突然发现，自己也勉强可算个有钱人了。

赵破奴又想起了当年父亲在兴城亲手搭建的那座有些简陋的小屋子。兴城虽然号称是左贤王辖地在漠北最大的城市，其实也不过就是几个破旧的小楼，住着一群工匠、手艺人罢了。而今，他竟然在汉家天下富户聚集之处的茂陵邑有了自己的宅子，父亲如果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霍去病听说了赵破奴购置了新居，便寻得一个休沐日走马来到茂陵邑。闲逛在茂陵邑的街市上，赵破奴请他吃了时下在陵邑最流行的零食。

霍去病咬着手中的橘干，一边啧啧赞叹说：“我小时候也住这儿，怎么竟然没吃过这些？”

赵破奴道：“这家店的老板原是齐人，做果干发家成巨富，这两年才迁来茂陵的。”

“齐地的口味不错，”霍去病对这家的果干非常满意，“自从陛下让天下富户迁居于此，茂陵邑的食物也越来越好吃了，比起长安也毫不逊色。”

他正说着，目光却被不远处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吸引。赵破奴也随他望去，才发现那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标准鞠城，围观人群中不时传来阵阵欢呼声，想来比赛十分精彩。两人快步挤进人群时，正看到一名球员抬脚射门。那鞠球好似被施了法一般，堪堪绕过对方两人，划一道弧线飞进球门。

全场掌声雷动。霍去病也边鼓掌边在赵破奴耳边说：“小时候我就是一直想练成这种弧线球！这人的水平，比起宫里的蹴鞠高手，也不逞多让。”

赵破奴见他难道像小孩子般兴奋，便逗他说：“宫里的蹴鞠高手，难道不是你吗？”

霍去病摇头道：“后来我决定苦练骑射，花在蹴鞠上的时间就少了一点点。”

只听一声哨响，球场上少年们完成了比赛。他们纷纷跳下来，跨上一匹匹雄健的骏马，马上还载着刀剑□□。赵破奴奇道：“哈，他们也要去练习骑射嘛？”

身边一个老者接口道：“是啊，这群人，上午在这里蹴鞠，下午就去练习骑射，晚上喝酒吃肉。就这么横行街市，都没人敢管呢。”

“茂陵邑果然富庶，竟然有这么多游侠少年可以不事产业。”赵破奴叹道，“想必都是颇有些家产，才能这么折腾。”

“那倒不是，”老者道，“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是靠的‘箭张回’。”

“箭张回？”赵破奴觉得这个名号很耳熟，大约也是迁来陵邑的豪强。他刚想发问，却见霍去病皱眉问道：“那些都是三石擘张弩。他们竟然都能开这些强弩？在这里用强弩，有必要吗？”

“这位公子，看来你是个懂行的。”老者道，“其实也没见他们用过。这‘箭张回’以制作兵器起家，尤擅弓箭弩机。只有最得他看重的人才能分到一只强弩呢，看把这些小子得意的。”

赵破奴不屑地说：“得一个商人的看重有什么用？想用强弩，不如从军杀敌。”

“从军杀敌，也要看什么时候。”老者眯起眼说，“像前两年，连战连捷，那时从军的人，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但是哪能一直有这样的好事啊？”

赵破奴注意到霍去病脸色微变，但那老者还是自顾自地说：“今年就不行了，不仅战功不多，连赏金都发不出了。与其去塞外吃土搏命，还不如跟着‘箭张回’混呢。你们说是不是——”

还未等他说完，霍去病已经径直转身离去。他头也不回，步子迈得很大，衣袖带起一阵凉风。

赵破奴快步跟上，喘着气说：“我想起‘箭张回’是谁了。他买了武功爵！这下连徭役都不用服了。”

霍去病冷冷地说：“他不仅自己买了，还给几个儿子每人买了一个，是我们的大客户。”

赵破奴吐吐舌头，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言语。半晌，只听霍去病淡淡地说：“从前以为，像‘箭张回’这样的商人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可以一脚踏碎的蝼蚁，不值一提。可是这样的人太多了。下到商贩，上至诸侯王，战事的成败、局势的变化，看他们敢做到哪一步，就知道了。”

“他们这么嚣张，早就被廷尉的盯上了吧？”赵破奴道。

“那还不够，”霍去病道，“天子还需要更多的胜利，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轻侠少年都要争着上战场，而不是为‘箭张回’这样的豪强背负□□。”

“还会有战事吗？我听说——”

赵破奴倒是听说，近来大汉与关东诸侯国的关系，日益剑拔弩张。天子正在准备和单于和谈，转而对付国内棘手的问题。这传言在胡骑营中掀起一阵焦虑。这也难怪，如果不与草原开战，胡骑的优势就少了很多。他们还有机会得到天子的重用吗？

赵破奴也不免想从天子侍中霍去病这里一探究竟。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天子的安排，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谈论的吧。

果然，霍去病并没有接口，只是郑重地说：“告诉高不识他们，你们这段时间就呆在自己营中，不要随便和外人往来，也不要乱说话。”

赵破奴心下疑惑，却还是点点头。莫非，近期会有大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