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答案。
飞坦本以为她是因为团长和玛琪的原因,才跟他说那些话,没想到却是因为他自己。她是因为看到了他这个人,才说了这些话,而不是因为其他原因。
不止于此,有更多的可能性,这样的回答,对飞坦来说,是个非常精准的答案。他当然不想止步于此,当然想有更多的可能性,他也在追求这样的可能性。
她看到了他的局限,也看到了他的可能性。她看到了现在的自己,也看到了未来的自己。
飞坦伸出手,说:“飞坦·博通。”
未寻用纸巾擦干净手,握住那只伸出来的手,说:“他们叫我未寻。”
从这一刻起,两人算是正式认识了。
之前他是因为团长的嘱托和她对旅团的照顾,才答应团长的要求。既然她看到了他这个人,那他也不会再忽略她。
短暂的握手后,未寻又开始挑拣石头。
飞坦坐在一旁,看着她把看不出区别的石头拣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她能辨别,连看石头,她也比许多人更能辨别其中的区别。
看了一会儿,飞坦问:“之前你为什么会说起那个猎人协会前会长的事?”
“因为两位没觉得我不能说这些。”
在未寻说起关于念的相关事情的时候,旁听的两人没有因为她学念不久、学念不精而心有轻视,没觉得她没资格教人念、谈论念。
在相关的交流中,两人也没有表现出对她念能力水准的轻视,而是在好好交流念的各种问题。遇到不清楚的地方,也愿意问她,听她说的内容,去思考她说的内容的可行性。
这些行为,都是尊重她。既然他们都尊重她,又愿意问她相关的问题,她当然愿意回答,没有保留地回答。
她看见了他们,他们同样看见了她。既然相互看见了,当然就能有这种在许多念能力者之间不会有的深入交流,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
听到这个回答,飞坦就懂了她的意思。
会对新手产生轻视,是许多学念很久的人会犯的毛病。不仅是念,在什么领域,富有经验的老手对新手的歧视普遍存在。向新手问问题,是很多老手做不到的事。不耻下问,在新手和老手之间,是很难发生的。
过往的经验、取得的成就、在业内的地位,会给老手傲慢的资格,让老手不自觉俯视刚入行的人。傲慢,大多时候会成为志得意满、固步自封的原因,让其止步于此,无法更上一层楼。这两人不想止步于此,他们都在追求更上一层楼,更上很多层楼。
他们身上当然也有傲慢自大的成分,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后,两人都意识到了这种问题。克服自身的傲慢自大,从各个地方获取进步的力量,是更上一层楼的基石。他们都在努力克服这种不足,并为之付出了足够的专注和坚持。
这种试图克服自身不足的努力,也被她看到了。
努力,也是一种强烈的意志。她无法忽视这样的意志,也用自己的方式对这样的意志做出了回应,所以她才会说起尼特罗的事。
这段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插曲,是芬克斯所不知道的。但他很快就察觉到了无形的变化,因为称谓,他听到飞坦叫了未寻的名字。
飞坦是什么性格,他当然清楚。对于不相关的人,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会想去记,更别说是叫了。他会叫她的名字,已经说明问题了。
对于飞坦这种转变,芬克斯也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这转变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那样了。
自己有那么迟钝吗?自我反思了一秒后,芬克斯就放弃了继续想下去,这种事情没必要浪费时间纠结。芬克斯自己当然也已经改口了,尽管次数不太多,他也叫了未寻的名字。
相比于此,芬克斯对另一件事更敏感,她一次都没叫过他的名字。每当说起称谓的时候,她就用一个“您”字来代替。敬而远之又没有任何区别性的称谓,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
这种有尊重、有距离的称谓,芬克斯并没有听到过很多次。在一些特定场合中,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会用这样的敬语,比如销售、客服、服务员,他们对谁都那样用,并不是真的尊重他。
知道他身份的人,好一点的就用蜘蛛、旅团这样的称谓,不好的就用强盗、混混、杀人魔之类的称谓。这类称谓,不是警惕、畏惧、憎恨,就是轻蔑、侮辱、挑衅、利用、无视。他得不到尊重,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当然,他也知道,旅团这样的存在,想要得到那些他想要的、靠抢是抢不来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想要人对这样一个团体的成员不抱有以上那些态度,实在很难做到。看到一个拿着砍刀、冲锋枪的人,会产生畏惧、警惕、远离的情绪很正常。对会危机自身安全的存在产生芬克斯遭遇过的那些态度,是人之常情。在这种情况下,还想要得到尊重,自然也无比困难。
尊重,是抢不来的。
明知抢不来,他还是很在乎这种东西,时时刻刻要维持这样的尊严。
蚂蚁入侵流星街的时候,他对着那些被蚂蚁变成了异形的流星街人大声吼,让他们拿出流星街人该有的骨气和韧性来,即便是死也要轰轰烈烈地消失。
在“黑鲸号”上,射家少当家欧鲁·肯伊含含糊糊说是他们来找射家合作的,芬克斯立马就予以反驳,让他把话说清楚,别说得像是他们来求射家合作一样。
他把做人的尊严看得比命还重,却很少能从同伴以外的人那里得到真正的尊重。
知道他是谁,又不歧视、畏惧、警惕、利用、敌视他的人少之又少,他面临最多的是恐惧、远离、利用、消灭,能排除这些因素,跟他正常交流的更是罕有。
旅团、蜘蛛、杀人魔、盗贼……芬克斯听惯了这样的称谓,也没期待着同伴以外的人对他会有什么正常的称谓。
“您”这样的称谓,已经算是非常超出他预期的称谓了,尤其是在对方明确知道他是什么人的情况下。
她不害怕、畏惧蜘蛛,也不敌视、歧视蜘蛛。她没有歧视他们,当然也没有重视他们,她把他们当成和其他人一样的人。她跟他们交流的时候,与跟其他人交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都一样。
就连称谓也是,她对他们的称谓是您,她对很多人的称谓也是您,她对谁都那样,除了她亲近的人。对玛琪和小滴,她的称谓就不是您。她和她们是朋友,所以称谓就不止是您。
芬克斯也明白,“您”这个称谓代表什么,尊重但保持距离。能得到这种他想要的尊重已经是意外收获了,他不该对此有什么不满。但他确实对此不满,他不满足于此,不够,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这个之前与自己毫不相干却又能看见自己的人,他想她看见得更多。他想要被看见,一直被看见。他想要在她那里是个有名有姓的独立个体,而不是泛泛被提起的旅团中的一员,他想要她心甘情愿改变称谓。
心甘情愿是抢不来的,芬克斯清楚地记得这句她对小滴说过的话。
尽管没明确表过态,他对这句话也是认可的。谁要逼迫他心甘情愿做什么,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用抢这种手段,来对待一个会尊重自己的人。
抢不来、又想得到的东西,该怎么才能得到?芬克斯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交易,除了抢,旅团最常用的就是交易。
用什么才能换来他想要的?
这个问题,芬克斯思考了很久。最终,他得出了答案,换不到。在她那里,想抢什么东西是抢不到的,想换什么东西也是换不到的。
金钱、名声、珍宝、权力之类的东西,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的,想用这些和她交换什么自然不可能。她想要这些东西,用不着和谁交换,她自己就能弄到。其他东西,以她的脑子和能力,想要的自然都能弄到,当然也不需要做什么交换。
思考了很久,芬克斯的关注点又转到了另外一点上去了。
她想要的、需要的是什么?
只有用她想要的、需要的,才能换来自己想要的,这是芬克斯得出的结论。于是,找到她想要的、需要的,就成了芬克斯思考的重点了。
多恩神父曾经对芬克斯说过一句话:
【Put yourself in his shoes-so as to see things through his eyes.】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换位思考,站在某人的立场、视角去想问题。芬克斯知道这样的方式,只是很少会这样做。不相关的人,他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考虑对方在想什么。现在他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自然就要这样去做。
于是,他开始从她的立场出发,思考她的需求和意愿。思考了很久,芬克斯得不出答案。
她在想什么,他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他也不知道。一切都是疑问,都是不知道。他对她的了解并没有很多,隐藏在她那种平静的神态和语气下面的是什么,他知之甚少。
尽管对这些知之甚少,芬克斯还是知道一件事,平静的表面下面,绝对不会像表面那样毫无波澜。他不知道、不清楚,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她藏得太好,他接触不到而已。她是个很会隐藏自己的姑娘,想透过那些隐藏去发现她的内心并不容易。
反复思考之后,芬克斯采取了一种最简单的办法,直接问。
“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她知道的就会说。”
“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想了解的对象。”
这是团长曾经说过的话,他觉得是最可行的方式,比他自己在那苦思冥想有用多了。只要她愿意说,他就能知道。她要是不愿意说的部分,他就算是再怎么思考寻找,得到的答案也未必是正确的。
于是,芬克斯直接问了。
他得到了答案,他想要的答案,真实的答案。
芬克斯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找到了最接近捷径的方法。
无论是谁,只要愿意问她,只要是能说的,她就会说。对她来说,直接是最好的方式。对她直接的人,她也会直接以待。
以直对直,是她认同并想尽力去实行的。
面对芬克斯的问题,未寻的回答是:“不需要什么交换,您想要什么样的称呼呢?”
这么简单直接的回答,给芬克斯整的一愣。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摸摸自己的脑袋,说:“什么都不需要?”
点头。
见她点头,芬克斯把手伸出来,他记得当时小滴和她交朋友的时候有这样的流程。
伸出手后,芬克斯立刻缩回去。他用纸巾擦了擦手,才又把手伸出去,说:“我叫芬克斯,直接喊名字就可以了。从今天起算是认识了,交个朋友吧,未寻。”
未寻伸手,握住了芬克斯伸出的手,说:“他们叫我未寻,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