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泉附近能满足口腹之欲的生灵诸多,借宿傩的手品尝过一遍后,春日渐入尾声。为了养伤滞留此地已过去不少时日,差不多该动身继续旅程——今日醒来,我没来由的冒出这个想法,可偏偏在犹豫去留的当口,来了不速之客。
“所以呢,这次又是什么?”
里梅预料到他要来,眼睛都没有抬一抬,仿佛只要看见那家伙的脸就会感觉困倦似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来者装作没发现,情绪高扬。不知是刻意摆弄出这么一副滑稽模样,还是天生就缺根名为紧张感的脑筋。
....我认为是后者。
加茂直人蠢兮兮的抬起右手,“今日是鱼。”
我当然知道是鱼。
鱼还活着,被草绳穿过腮串在一起,尾鳍摆动,凉丝丝的腥黏液体顺着他的动作甩的到处都是。
“......”
“宿傩不在吗?”
加茂像猿猴一样左右打量,“喂,宿傩——”
“闭嘴。”
里梅毫不留情,一掌拍过去,瞬间红色指印在加茂脸颊浮现。
“宿傩大人的名讳怎容你大呼小叫。”
“与他交手时这么叫过许多次了,反正我还活着,大概没关系吧。”
“你是换血的时候把脑子也换掉了吗?”
里梅皱眉,刚刚打过去时她并未加上咒力,加茂无碍,反而是她自己的掌心疼痛。加茂见状,连忙上前关怀,硬拉着里梅去一旁包扎。
而那串被他丢下的鱼好死不死落在我面前,啪的,鱼尾抽在我脸上。
啊....或许当初就该把他吃掉。
但我与宿傩废了一番不小的力气才救下那臭小子,在契阔实现前杀掉他实在不划算。
只能找点其他事情泄愤了。
于是我伸出舌头,准备将那串鱼卷起吞进腹中。
“.....阿龙,不准生食。”
宿傩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他蹙着眉,道。
“我不是嘱咐过要用火?”
“可宿傩都不在,我怕火,才不要用。”
“.......”
眼神分明是不信。
“好吧,是我懒得料理。”我打了个哈欠,夹杂火星的吐息从齿缝泄露,“既然你回来了,快些把讨厌的家伙丢出去吧。”
宿傩无奈摇头,用绸带系好袖口,将鱼从我身边拿走放到一旁。
“我有事要确认。”他说着,拍拍我的鼻尖,“先留他在这里。”
“哦。”
想到之后能吃到宿傩亲手制作的鱼料理,对加茂的怨气也消散了一些,我平躺在地面,露出腹部让他抚摸。酥酥麻麻的,一时忘形,正巧加茂与里梅回来,竟被他们看见了毫无防备的姿态。
“龙姬...大人?”里梅极力压抑情绪,“咳咳,您在做什么?”
“唔,我在和宿傩玩。”
虽然有些羞耻。
加茂涨红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我懒得理会,翻身坐起,宿傩挡在面前,劈头盖脸的将衣服丢过来。
我只好套上白衣,撑着他的手臂起身。
久未幻化人类形态,双足软弱难以支撑体重。宿傩领会我的眼神求助,向我伸出四臂。
“加茂,你随我们来,有话要问你。”
抻抻筋骨,我仰躺在宿傩怀里,“里梅把鱼收一收,之后宿傩会做给我们吃。”
里梅点头,将串好的鱼拾走。
我本以为她会先放在水里,没料到里梅手指轻动,那几条鱼竟被凭空出现的冰块冻在其中。
实在是方便极了。
我曾在大泽见过的。
赶上某年冬日严寒,泽水急冻,在大泽取水饮用的动物便会被困住,体力耗尽,最后倒在冰里。直到来年春、泽水结成的冰融化,那些动物的肉质依然鲜美。
令我念念不忘的冬之神迹,没想到里梅竟能轻易做到。
“是冰凝咒法。”宿傩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你若有兴趣...”
“我不想学。”打断宿傩的低语,我匆忙摇头,“太麻烦了,我保持现状就好。”
有了宿傩和里梅,我稍微偷懒些也无所谓。
宿傩阖阖眼,不再提起此事。我们将加茂赶到黑漆漆的窝棚里,与他隔着小桌坐下。
后者刚刚坐定,宿傩便开口问道。
“你换了多少。”
加茂一愣,抬头看向宿傩,随后露出凄然的笑容,“你不是能看出来么。”
宿傩没接话。
其实我和里梅也有所察觉,如今的加茂与之前不同,恐怕不只是血,连脏器都更换过了。
虽然他本人一副苦闷的表情,可我觉得,这不是挺好吗。
放弃无谓的执着,纯粹去做想做的事情。人受困于“道德”,就永远无法获得自由。
加茂神色痛苦,抬起头的时候,眼神中无意识流露出阴鸷狠利。
“变成这样的我,已经不算是‘我’了吧。”他说。
走到今日这步,情形虽合我愿,对加茂本人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心胸宽广的神明。可现下竟有些沮丧,生出放他一马的念头。
“我想好契阔的内容了。”我说,“今日就....”
加茂苦笑,“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什么难事。”
我摆摆手,抢在宿傩之前开口。
——在宿傩遇到危险时,作为咒术师一方,为他留下未来的可能。
“龙!”
突然没头没尾的提出这样的要求,宿傩果然生气,赤目恨恨地瞪过来。
我摸摸他的脸颊,安抚道,“稍安勿躁,我们现在要站在同一边与加茂讲条件。”
“我不需要你给我的施舍。”
“可这并非施舍,”我说,“是对之前你一厢情愿为我安排的报复。”
宿傩还想说什么,被我堵住嘴制止。过了好久,他才放弃,不再与我争论。
加茂见状,冷笑道,“你如何得知我不会比宿傩早死?”
“你可不是轻易死去的人,你有野心,你会比其他人活的都要长久。”
哪怕□□烬灭,只残存灵魂或些许意识,他都会继续存在下去。这么一来加茂直人,或者说加茂一族,都不得不背负上“龙”(我)的诅咒。
“毕竟比起死,生才是更为强力的咒缚嘛。”
商谈就此结束。或许对加茂来说,更像是不了了之吧。
我笑累了,擦擦眼角渗出的水。阖上眼前,加茂不甘又无可奈何的脸印入脑海,久久不曾散去。
直到与他的后人相遇,契阔再次运转,我回想起他的脸。
千年前定下契阔那日,里梅的笑容,鱼料理的滋味,宿傩手心的温度皆成碎片,可望而不可及,只有名为“加茂”的因缘留存至今。
我才醒觉。
——受到诅咒的,究竟是加茂直人,还是我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