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转醒。
积云为相聚之喜以水织就了花再任它们浇淋,浇淋在一窗之隔的他顶楼独享的露台,而他新栽下的、还没来得及多多打理但意外长势喜人的盆盆绿植在和声摇摆。兴许临空市过分晴朗鲜见阴雨的气候让花木早慧,晓得要珍惜难得。
沈星回在昏沉的卧室内睁开眼,侧目便看见舒展的鲜绿色叶片。相对应是绵长昏黑的梦消散起来很快,须臾化作浑噩碎片如星屑尘埃。
思绪散逸在鼻间耳边雨的清气,意识却呼应着苏醒,此外还明晰的惟余他相较原住民们过缓的心跳了。它休息的间隙比“一秒”这一足够细碎的时间单位更长一些,起搏与坠落中都似颇具几分备受世风推崇的从容。
但沈星回知道那不算从容。
那是远离动力熔炉而导致的迟钝而已。
他延续那迟钝,从自己精心布置的舒适床褥中起身,施然等候适应环境光的双眼确认挂钟的指点。太阳既已匿迹,在晨昏之间做出判断与选择就难免多道程序。好在天际尚有微光,排除了已入长夜的可能性。
沈星回不太喜欢刚睡醒的时候,尤其是一个人独自睡醒,独自睡醒在深夜更是尤其之尤其。
哪怕他已经三万多次经历这样的时刻了——这还只论了在地球上的次数——睡醒及独自睡醒之数是七万,醒在深夜或白天想来一半一半。
但情绪随惯性固化,就成了本性难移。
至于为什么——
被异动闹醒的起床气,或是挣脱沉眠后的茫然孤寂。
都不讨人喜欢,无异。
楼下的住客不在。近来都不在。地板之下总维持一片清冷的寂。困意教眠梦驱逐殆尽,沈星回自然将咖啡遗弃。没什么非得做的事,他随意换了衣,在人们企盼归家时背向出行。
出门前他在玄关拐角驻足,目光越过客厅,遥遥看了一会儿落地窗外不尽的朦雨。
配衬天光尚明,堪算美景,但会让户外活动的猎人招惹许多泥泞。
某年路过原野小镇偶闻乡人祈雨,虔敬尤在目,心意不相通,他倒想雨停。
撑着透明雨伞的青年在街道也堪算美景。遍布现代都市的荧屏因雨水自主消除了电子微蓝的光,质朴的水泥方才崭露本色基底。浅淡却粗砺真实的灰静默流淌过那把白色柄透明面的雨具。
街角有一家花店,在街坊记忆里模糊得正像这场雨。人们不知岁月中匆匆的实是自己。水珠落檐上涌成雾又坠连成幕,访客惊动了清脆风铃。
老板在花丛后惊醒。
猛地一个抬头,越过门边雅致的月桂,错愕对上沈星回的眼睛。
邱诺亚没想过他会唐突登门。
尽管沈星回在任何一路人看来步调都闲适自然、与遛着娇俏跋扈玄凤并同时盘着核桃路过的街坊大爷别无二致,但邱诺亚毕竟对那温吞电波系壳子下所谓“真实”的了解程度颇深,更胜过99.99%的地球人。对上这位故人他便心跳难免加快几分,字词在嘴巴也要磕绊几圈,对出现大麻烦的可能性的紧张远多于对久远回忆的温柔怀恋。
沈星回却什么回话都不予。
径自停驻,打量着身侧兰草与文竹修长叶片交颈、亲密无间。
“出出出——出什么事了?!”
对邱诺亚的下意识追问也置若罔闻。
沈星回微微抬了抬眼皮,却不是为了看谁。视线最高最远不过落在了草叶后边明净的窗。这只是他惯性的小动作,在头脑风暴胡诌鬼话的时候常会出现。
可那毕竟只是邱诺亚。
也没什么非要编个瞎话应付他的必要。
他微抬的眉于是又不动声色地落回。微锁的眉心会牵引眼睑的势,暴露出眼型固有的淡漠凌厉。邱诺亚在他的沉默与无端恶化的气势中自乱阵脚,钻过枝桠闯到他身边。
“沈……你——”
在被他眼神轻扫的时候又如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稍稍远离了他身边。
到底年纪大了,邱诺亚与生俱来的天然莽撞也比从前少上很多了。在阿斯翠亚的时候如果沈星回突然单独找上他,他会毫无防备地在自言自语中完成一连串的盲目推测,将学院最近的风言风语都掀个底朝天,但眼下他学会了审慎地观测,并终于在对方漫长而丝毫不显紧迫的静默中成功确认,这位“大人物”大驾光临应当不为什么大事——甚至就不为什么事。
单纯就是他闲。
以沈星回的性格,若有什么事要办,只会开门见山地、毫不客气地吩咐他的。
像这样一声不吭,满眼都是花花草草,又是捻捻叶子又是喷喷水。
纯纯就是闲。
而闲人此时非但不为叨扰店主清净而自责,还倒打一耙,一边慢悠悠伸出手指试探盆中泥土湿度,一边淡声评点:
“路过了就进来看看,怕你日子过得太闲。”
真是自觉把“毫不客气”这一评价发挥到极致了。
邱诺亚嘴角抽了一下,但也没什么非得反驳的。毕竟这清闲其实美好得要命,是他的追求。沈星回他就根本做不到。他想嘴两句就嘴。他做梦脑子里还有一万个在转的心眼。
他是大雨天还上街的倒霉鬼。
他只能垂涎!
邱诺亚出神乱想着。
而沈星回突然笑了一下。
像被抓了小辫子,心底正猛烈编排着人的青年猛地回神,险些踩了自己的脚。
沈星回笑得很轻,那是邱诺亚非常熟悉但其余99.99%的地球人都绝无可能亲见的一种极浅淡的嗤笑。当然他不是在表达某种恶意或者说敌意——好吧,敌意,也许曾经确是有过的,但这会儿邱诺亚至少已经习惯。
他于是在安下心来后选择视若无睹。
“小人”不计“大人”过。
总之自己心里滔滔不绝那编排不曾说漏嘴。
这对奇怪主客于是此后互不理会。沈星回自顾自逛他的花店。邱诺亚回到极适合用于休憩的圆桌并一头倒回桌面,懒洋洋地享受黄昏的末尾。
晚饭吃些什么?又到了点外卖的环节。
雨停之后,也许配送会便宜点。
那客人倒没等雨停,又离开在某个风铃轻响的瞬间。
沈星回重新穿进巷子里,撑着那把透明的雨伞。在光线被阻隔的地方,时间会更快地飞逝隐踪,夜色早早侵蚀空气。
白色的伞柄在幽暗雨巷显得太亮。他那件白色的短上衣也是。
头顶,某户空调机箱在嗡鸣。
浑噩的梦里有一种更尖锐的鸣响,贯耳如利刃轻易便将人刺伤。那是过期生命可悲可怜的哀鸣,也是在夜色过早浸染的雨巷响起。
明知是在做梦的沈星回被一把推进那雨巷,在召出长剑的瞬间领悟了一切命运的更可悲与更可怜。
它们被世人认可的名姓是笼统草率又清晰明了的一整体。「流浪体」。
没人记起生命流浪前都有家可归。
——可除了这冷酷到堪被钉上十字架的裁决者,这世上也再难找出别的人去认可它们的悲与怜。
沈星回提了他的剑。这没什么好迟疑。现实里打过七八万只流浪体的代价是做梦也加班。但他的剑尖足够锋锐。
他会想早点下班,以赶往别的好梦,换上一场更美一些的休眠。
他的剑尖足够锋锐。
刺入那质如皮革又如钢铁的肢体时本该利落。
这回他却听到声音缓钝喑哑如锈色令人牙酸。
沈星回皱了皱眉。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人站在巷子里总容易感到逼仄。身前、身后、头顶,无论哪个方向,纵可见一线天光,但都无比遥远。
那遥远表现在它们的渺小。
尤其在剑客收起他的光后,它们失去了遥相呼应的伙伴,便更遥远。
嘀嗒。嘀嗒。
空调机箱上落下的水滴正敲击在楼下的雨棚表面,更突兀了好些,在朦胧成背景的雨雾中显得相当鲜明。
沈星回在巷子深处停了步,抬头,透过透明雨伞去看天。
遥遥一线天光,下午六点,尚未熄灭,坚持不懈。
沈星回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脖子有些酸了。
抬起空闲的那只手,随意托起几点萤火。
他常做这样的排练,但这次不算排练。他确然需要这样几点萤火。
驱散掉令人有些作呕的梦的景象。
别再纠缠。
他清醒地记得而且荒诞地难以忘记,长剑划开雨帘的瞬间他看见了邱诺亚的脸。
明明是流浪体,怎么会长着那么张脸。
他的理智却轻轻说你明白。你明白其中原理。
很早就明白。在星降森林就明白。
也不是第一次,下手多简单。
不再焦灼炽烈的死战残局中沈星回用力闭了闭眼,再定睛时邱诺亚已经不见,重新出现的是流浪体千篇一律的怪异面容,滑稽又怖人的眼歪嘴斜。
他的剑迅疾如往,没偏移半分。
脚下残躯堆叠。
沈星回没有去确认,其中究竟还有没有那张脸。
痛苦或平静都已记不得的邱诺亚的脸。
他提着剑缓缓地走,脚步比本就迟钝的心跳的间隙更长一点。如是走过整个雨巷,也走过整个梦境,走到靠近尾声的某个节点。
这场梦太长了些。也许他该诚恳接受心情中顺理成章的怨怼。巷口的光亮就在眼前,但这黄昏也同样到了结尾。
也许他最终还是只能走进彻头彻尾的黑夜。
那时走出星降森林也是黑夜。
命运不会总眷顾他。遑论他是那长着反骨的逆行者。觉悟比无畏更先行一步,否则怎样度过那七万个独自醒来的日夜。
……可是。
“……沈星回?”
撑着透明雨伞的青年在光影的临界点站定,错愕地对上女孩儿的脸。
她微张着嘴,下意识眨了眨眼,显然也对这会面始料未及。
“下雨天,你怎么也在外面?”
沈星回呆了好半天。
良久凝滞,空气中静默酝酿成尴尬逐渐无声蔓延。他肉眼可见女孩儿迷茫到有点慌了,然后又恍然大悟好似想通了什么关键点。
她决绝地逼靠过来,和轻轻的风一起,他熟悉的气味也扑鼻,染着雨水的湿意。
“——不会又站着睡着了吧?还是睁着眼?”
那靠过来的女孩儿嘟嘟囔囔,面色凝重。
沈星回终于清醒。
他想起自己在光影中后者之侧,立刻收拾了僵硬的神情。黑暗给藏匿以便利,微微酝酿后他稍稍耷拉了眉,柔和了眼的弧度。
如此严阵以待,直到她闯到面前。
才做出幡然醒悟的模样,轻轻颤了手,看伞骨尽头欲滴的雨水,因伞柄的偏移轻振而飞溅。
轻轻吸了口气,沈星回好似真的惊醒。
“……是你。”
女孩儿为躲开那捣乱的雨滴而下意识后退,沈星回从善如流地上前。脱离了雨巷的阴影,他踏入黄昏的最后余韵。
“你回来了,怎么没和我说。”他微微笑了,神色温柔无害,恰到好处的迷惑中还抛出几分小心翼翼的委屈。
他知道她会接。
她果然面色微变。
她说任务提前完成。她说下雨天出行不便。
她想他应该还在睡。
她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应该更有趣些。
沈星回耐心等她完成她的申辩。每一句都让他心情大好,但他谨记强压笑意。若一时不察也许就会被当作嚣张狠狠清算,那很危险。
“我更想早点听到好消息,”他说,“更想早点见到你。”
他看见她欲言又止猛地闭嘴,微微红了耳尖。他也不点破,只悠悠抬手指了指她身后。
“——还有,你的行李箱……它好像淋了很久的雨了。”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沈星回先一步上前,提起那只被主人遗弃的箱子。不重,单手随意就能掌控。
他说:“……委屈它再淋一点,虽然你的伞还挺大。”
先斩后奏,一气呵成,沈星回收起自己那把伞,低头钻进另一把伞下。
“我想站在你身边。”
他想下一个梦,巷子里也会有光。没有光也无所谓,总能走到末尾。
哪怕终点是长夜。
命运不太眷顾他。
可她总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