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没有说话,也没有再挣扎。
活人终归比死人有用,我没有继续施压,估摸着应该让她缓一缓,别真被我吓废了。她的脸埋得很低,呼吸急促,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我好奇地歪了一下头,弯下腰想去听听她说了什么,却看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去死。”她说。
“——”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某种如有实质的东西穿透了我。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被击碎了,眼前像是老旧电视机的花屏,狂乱,眩晕,跳跃着难以理解的字符,巨大的嗡鸣将我笼罩在黑暗中,我试图伸手——
我伸出手了吗?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到我,我听?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或许我应该先呼吸,我的口器似乎在发出某种剧烈的摩擦。我感觉不到我,我在与黑暗共振,像被巨锤击中后的尖啸,触肢伸向天空,暴风眼中有旋涡,洪流将一切吞没。冲击最后的防线。
“——”
我张了张口,舌头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该说点什么,我找不到我的声音了,我该、我要做什么?
我可能摔倒在了地上,我不确定?
似乎有什么东西进了我的眼睛里,本就模糊的视野变得越发浑浊,寄宿着意识的躯壳似乎抽搐着,呕出了什么东西,不,它没有没有吐完,有大半被喉咙卡住了,喉管在艰难地蠕动,但是却没有办法、呃、耳朵在叫,不,是海豚?蓝鲸?
啊……啊,不行,我快要不能思考了,我,呃——
被什么东西拽了起来,呃,呃?谢谢?脑袋突然被迫偏向一边,但是卡在喉咙里的东西终于吐出来了,呃,拽着我的东西是……?迎宾气球人一记大比兜扇我脸上,啊,啊?气球人打我做什么,我吃霸王餐了?
咦,好像有点眼熟,苏……苏珊?
迎宾气球人,不对,苏珊,她拽着我的领子将我提了起来。
我似乎吐了她一身的血,她的嘴一张一合着,愤怒地对我说着什么。听不清,说大声点,别摇了脑浆都要被摇匀了,喝、喝前摇一摇味道会更好哦……她晃得太厉害我的头更晕了,又吐了她一身,好像更生气了。
啊,又打我干什么,打人不打脸啊,呜,好粗暴噢……咦,好像能听见一点了,咕噜咕噜,在说什么来着?
“……没有人会跟你这个怪物合作!!!”
怎么可能有人跟这样的怪物合作。
手上的怪物头歪向一边,令人毛骨悚然的尾巴垂了下去,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大半张红肿的脸,似乎晕了过去,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看上去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一般人在迎头吃了一记电磁脉冲□□、胸口中了一发Evol消除弹、腹部挨了三发7.65×17mm子弹的时候早就该死了,她却还活着。
厌恶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怪物,苏珊平复着呼吸,有些吃力地打开了耳麦,与同伴沟通。
“……是我,没错,你的那发Evol消除弹精准命中了她的左肺,干得不错。”
“对,应该没损伤到心脏,她现在就在我手上,我检查过了,还留着半口气……你看到了?那又怎样,拿她撒下气怎么了?废话,我当然知道很稀有,我肯定会收着力道的,她可是踹伤了我的腿,要是没消除Evol死的可是我!”
“是是,我当然知道,当然不会在转手之前让她死,你当我是傻子吗?”
“五五分?想得美,确实是你击中的,但你可是在安全位置舒舒服服地待命,是我冒死把她引来空地、近身搏斗才让你抓住了机会,你三我七不然没得谈!还有别忘了,一开始是我让你先下车找狙击点,以防万一盯着工厂的,要不是那帮废物太没用,哪轮得到你跟我分。”
“跳槽?”瞥了一眼手上的货,苏珊不屑地嗤了一声。
“你不会心动了?牛皮吹上天谁不会,这家伙身上一点训练的痕迹都没有,不过是个仗着Evol厉害、自以为天下无敌的自大狂,我杀过的还少了?你就不怕她让你也变成流浪体?黑水公司虽然抽成高,但客源固定,我可不想跟敌人搏斗的时候还要提防流浪体。”
“你要想去?我送你跟她一起进耗材区,你俩谈谈?”
“就知道你本事没有,嘴上逞能,”笑骂了一句,苏珊站得有点累,过了生死关头,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让她有点疲惫,但还是戒备地继续站着,不过换了个姿势。
“行了,别搁那磨蹭了,赶紧来接我,等下还要回黑水上报任务,免得夜长梦多。不过,这怪物有个提议倒是挺好的,我们确实得换个更强的组,不然太拖后腿了,我们从战场上下来可不是给这帮低能儿擦屁股的……”
“换另一队?又是抓贫民?也行吧,当赚外快了。”
“对了,凯尔,交货后你还有别的安排吗?”剑拔弩张的利益划分结束,她顿了顿,态度和缓下来,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温情,“有空的话,去喝一杯怎么样?”
“就当庆祝又完成了一笔大单,今晚我请客?”
“——原来他叫凯尔啊。”
耳麦里突然传出一道女声。
不,不对,不是突然加进来的女声,而是凯尔的声音变成了女声,但是这个声音明明就是——!
“你们的感情真好啊,真叫人羡慕,我也很想要,这样彼此相互信任的感情。”
手中原本轻飘飘提着的怪物突然重如千斤,不,不是像,是确实在施重!苏珊下意识想松手后退,但是手臂却纹丝不动,不止如此,连脚都无法挪动了。
她惊悚地转动着眼珠,却看到一根不起眼的红线缠绕上自己的手腕,没入脉搏,静脉红光明灭,细小的0、1数字顺着红线传输到对方的心口,她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什么,但直觉不能——不能让这些数字被夺走!但是她动不了!
该死的,但凡她能动那么一下,她这次一定要将这个怪物挫骨扬灰!
“电磁脉冲会影响到周围的通讯设施,其他人的对讲机已经不能用了,你们的联络器却还能稳定通话,嗯,为了能随时联上系彼此,你们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吧?难怪你不信任这些组员,也不屑于跟我合作,原来是因为早就已经有了值得交付后背的同伴啊。”
女声继续在苏珊理智的边缘煽风点火,她在说话,但并不能完全说是在说话,因为怪物只是在微笑。
那张被凌乱头发掩盖着的脸转了过来,脸侧的红肿未退,展露还带着血丝的森森白齿,是露八颗牙的标准笑容,上下嘴唇都没有碰到一起,甚至能看清两颗尖尖的虎牙。取代了发声器官的是红线,另一根红线链接着喉咙和耳麦,微不可查地颤动着,将声波传入耳麦。
——因为她的肺叶被打穿了,没法正常说话。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苏珊突然,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冷颤。
“我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你的名字啦。苏珊,凯尔,真好,好相配的名字呢,交换名字是了解彼此的第一步,对吗?让我想起当年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让我们互相介绍自己的英文名,还要我们替李雷给韩梅梅写信。”
“他是你在战场上捡到的弟弟,对吧,你们在一起生活七年了,李雷是个笨蛋,你们是笨蛋吗?有给彼此写过信,说过真心话吗?”
“如果没有的话,那实在太遗憾了。”
怪物慢慢地,像在月色下舒展肢体的藤蔓一样,撑着苏珊的手臂,把自己轻柔地、缓慢地翻过来。
她的动作确实要很慢很慢。
因为不止是肺叶被穿透了,她的肋骨断了三根,内脏被震碎了大半,三颗子弹埋在肚子里。
她的手里攥着一把芯核,光芒已经很黯淡了,随着她的举动,有几颗陆续在指尖湮灭,每熄灭一颗芯核,她身上的伤口就会蠕动得更迅速一些,像无壳的蚌肉,艰难地吐出那些埋在深处的珍珠。
这个漫长的过程对彼此来说都是煎熬,而她虽然外形怪异,耐痛性却比普通人还差。这个视角下,苏珊能清楚地看见她煞白的脸色,被汗水打湿的鬓发,颤抖的嘴唇,还有不停痉挛的身体。
但她却一直在笑着。
一直,一直,一直带着那样诡异的笑容,直直地看着她。
“因为啊……”
怪物用温柔的,像是母亲给孩子哄睡一般的声音,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对她说。
“今天之后,你们就只能在黄泉互诉衷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