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德尔佩小姐是个怪人,十足的怪人。
当她红着脸、攥着信封从里屋走出来时,谁都觉得这事成了——二十四岁的小姐本就该嫁人,早就该嫁了。但这会儿也谈不上太晚,如果时间上的拖延能让她恰巧嫁给父亲家产的继承人,那不仅谈不上晚,而是再好不过了!
“克洛伊,我的宝贝——快快告诉我,他跟你求婚了吗?”卡姆登太太握着德尔佩小姐的一双手,祈求上天带给自己一个好结果。要是格雷先生当真愿意娶德尔佩家的大女儿,那剩下的一切问题都不叫问题啦。
谁也不用去管德尔佩小姐对缝纫的痴迷了,婚后理家会叫她忙得找不着北,可爱的孩子诞生,还会带走她心里的大部分爱;也无需忧愁佩妮小姐的性子会叫她走上歧途了,只要姐姐跟姐夫还在,总会找办法规劝她的;更不必担心茱丽叶和康斯坦斯那两个小的,有个可靠的男性亲属照顾,她们的生活差不到哪儿去。
卡姆登太太已经在心里为四个可怜的外甥女设计好了,她紧张的神经在思及这些时变得极为松弛,因为显而易见地、谁都知道、谁都以为这样的未来就是最美好的。
可她的宝贝克洛伊,她寄予厚望的琼·德尔佩小姐,却轻而易举地吐出一段话,将她所有的憧憬都给击碎了:
“不错,姑妈,格雷先生是向我求婚了,这算人性里的善良还是邪恶我说不上来。可您得知道,我没答应他,更得明白我并非意气用事,因为就算再给我几十次机会,我也是不会答应的呀!要是您——”
“诶呦!傻姑娘,你在说胡话吧。”卡姆登太太被惊得向后一仰,张着的嘴里噎了团空气,额上似乎要流下冷汗来。
德尔佩小姐心乱如麻,却不便在这时候不管不顾地袒露心声。她先叫杵在一旁的茱丽叶端杯水来,随即坐到沙发另一头,轻声细语地,关照起姑妈脆弱的心脏。
“琼,我们该怎么办……”
圆形客厅比起以前显得格外空荡,枝型吊灯的光芒也暗淡不少,在这片繁华过后的景象里,康斯坦斯的声音尤为可怜。她今年不过十三岁,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根本无能接受,她一伤心,就憋着眼泪扎进德尔佩小姐怀里,只留颗编着辫子的金色脑袋在外头。
一人长的蓝丝绒沙发上空,绕着卡姆登太太的吁气声,还有小康斯坦斯的抽噎。琼揽着悲痛欲绝的两人,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不过,他们的绝望比她多得多,这倒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琼将全部的自己从悲伤、迷茫、愤怒中揪出来,试图先去淡忘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德尔佩伯爵的商船从加来附近的港口出发后,在海面上短暂漂泊了几个钟头,便被一股巨浪给掀翻了。船身进水迅速,不一会儿就头朝下地沉了下去。
那船上不仅有几百箱贵族太太、小姐们喜欢的服装首饰,作为运去法国的货物,还载着一个可怜的船长、几个经验丰富的水手,十几个跟随前去的仆从,以及德尔佩伯爵与伯爵夫人。
他们全部沉到了海底去,无论是衣饰还是人,都毫无回到陆地上的留恋。而贵族与仆人们也都难分阶级地,混乱地合葬在一处。
从海上回来的人都说,那巨浪来得邪门。不仅狂风没吹起来,天上的乌云也没聚拢呢,雷鸣闪电都没来得及表演一番,那艘大商船就己翻过去了。思来想去没得到结果,报信的人、传信的人、送信的人便都以为,这是因果报应。
一传十,十传百,于是谁都知道,德尔佩家遭报应了。可具体是因为什么遭报应,没人知道,也不太愿意管。在疲惫的工作中拿贵族里的新鲜事开开玩笑,也就足够取悦他们了。
可对于蒙格塔的所有人来说,这事丝毫谈不上轻松。女仆从街上摇铃的送信员手里拿到信封后,就跟捧着块烙铁似的,火急火燎地把消息往屋里送。
那时园丁正在长石子路边修剪草坪,男仆在马厩里给伯爵最喜欢的栗马梳着毛,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从大门外、没舍得离开的送信员的表情里读出了不祥的征兆。
“蒙格塔要出大事了。”洗衣服的仆人将木桶放到地上,僵着手臂擦了把汗。
终于,那信件撞开一路的障碍,终于是到了德尔佩小姐手里。她从针线活里抽出目光来,先是被赛丽亚的慌乱吓了一跳,随即扳起脸,照往常一样轻声呵斥她的莽撞。
可瞧着赛丽亚快哭出来的表情,还有她手里那连火漆都没盖的信封,琼的心跳也骤然加快,再说不出什么了。她凭着肌肉记忆,安慰似的拍拍那黑人小孩儿的肩膀,接着抖着手,用针尖将浆糊密封挑开了。
赛丽亚杵在充满香味的屋子里,凭着孩子敏锐的特性察觉出,蒙格塔顶上的天不再完整了。她想扑进妈妈充满面包味的围裙,可妈妈远在到法国的那条商船上。
小女仆低下头抹了把没流出来的眼泪,再抬头,德尔佩小姐已经像条法棍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床铺里,昏死过去了。
“德尔佩小姐死掉啦!”赛丽亚一声尖叫,蒙格塔便彻底乱了。
琼·德尔佩眼前漆黑,头脑昏昏沉沉地。她隐约觉得自己飘在海上,像是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从法国回到英国的轮船上,她漫无目的地朝四处抓着,却什么也没抓住。
她隐约中想起来,自己绝不该在大事面前昏倒的——没有人这样规定她,可她就是这样知道。自从伯爵夫人常在家中开设赌局,越赌越大的那年开始,琼的这份信念就形成了。
于是她在噩梦的海洋里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终于睁开眼来。屋里的窗户大开着,凉风从这一头儿吹到那一头儿。赛丽亚跪在地上给她扇着扇子,茱丽叶跟康斯坦斯围在身边,眼睛红了一圈。
二小姐佩妮远远地站在墙角,她扶着线条优美的脖颈,将脑袋活动了一圈,又转而去按住太阳穴,用力地揉开某根神经。她见大姐醒过来,用漂亮的灰眼睛斜睨一眼,又掉过去自顾自地抹眼泪。
等琼挣扎着从被褥里坐起来,康斯坦斯便尖着嗓子,将客厅里发生的一切都倒在德尔佩小姐面前——德尔佩伯爵和伯爵夫人留下一个大烂摊子,它们堆在蒙格塔里,快给这里的天空顶破了。
“赌债?”德尔佩小姐在接过乡绅递来的欠条时,一阵热血又涌到头顶。她急忙握住康斯坦斯的手,才堪堪挺过来。
会客厅里先来的人已排上了小队,绅士们脱了帽子,在圆形会客厅里大声交谈。这些人在社会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保全面子,谁也不肯率先将欠债还钱的标语打出来。
先生们对德尔佩小姐一遍遍深表同情,威廉先生险些就此做出首诗来。他们着急,却也并非太着急,毕竟欠条上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蒙格塔的好东西又数不胜数,他们并不担心自己拿不到其中一份。
直到律师、医生、家庭教师也来了,直到再下一阶级的人也来了,一个头顶斑秃的老人从胸前口袋抽出块儿沾着油污的方巾,颤颤巍巍地擦了擦脸颊和额头。
他将德尔佩伯爵前年打下的欠条掏出来,展开反复翻折过的四折,这一下,在场的各位绅士终于绷不住了。“欠债还钱”被他们贴在脸上,一张张白胖的面庞渐渐变成了紫薯。
琼·德尔佩向后退了两步,退到阶梯上。举着欠条的人海浪一般汹涌,康斯坦斯的尖叫被佩妮的手掌捂住,一片嘈杂里,她的血液终于冷却下来了。
随着血管里的东西一起渐渐变凉的,还有胸腔里跳动着的那个什么。琼扶着旋转楼梯的栏杆,冷眼瞧着会客厅里的东西被一点点搬空。康斯坦斯最喜欢的那架钢琴被仆人拆卸抬出去时,她悲愤地叫了一声便再也哭不出来了。
而琼吻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不用担忧。
这种安慰轻易便对康斯坦斯起了作用,但却没能安慰到琼。她从未想过父母会带着钱款、仆人逃到法国,却留下她们四个。她回头看着三个妹妹,明白怨恨有用却也无用了。
德尔佩伯爵留给她们四个的钱款还在,他也谨慎地并未将所有财产转移。她们还有金钱,有蒙格塔的大片土地……是的,不用担忧,她们当真无需担忧。
土地是最重要的,金钱由此滋生。
琼·德尔佩站在蒙格塔的土地上,突然挺直腰杆,有了某种底气。可喜悦刚允许她放松一会儿,就又生出另一个痛苦的事实——女子无法继承爵位与土地。
她们无需担忧,如果土地当真是属于她们的。可她们很难找到一片土地,琼走来走去,发现整片土地都是他们的!
格雷先生穿着一身律师装束,堆着满脸劣质伪装的愁容地敲开门时,卡姆登太太也来了。
德尔佩小姐握上姑妈的手,却并没觉得得救了。她按照礼节,在空荡的会客厅里接待那位继承人时,突然感到某种滑稽。而在这种滑稽当中她得知,美丽、静谧的蒙格塔彻底没救了。
“格雷先生究竟哪里不好?哪里都好极了,合适极了啊……”卡姆登太太在沙发上喘着气,眉头痛苦地皱着,“克洛伊,我的宝贝,生活可不允许我们任性啦。”
琼·德尔佩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而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又一次开了。佩妮从门里晃出来,脸上一片幸福的红晕。她撅着嘴唇,将大姐与两个小妹挨个亲吻了一遍,随即揽着格雷先生的手臂宣布,自己这辈子都不离开蒙格塔了。
“这是怎么回事?妮妮,你跟格雷先生……”卡姆登太太向前欠了些身,迷惑而又不解道。
格雷先生倒是颇为自在地搓了下八字胡,喜滋滋地宣布自己的第一次求婚失败了,但很快便有慧眼识珠的姑娘到来了。由于这其中间隔得太短,他姑且单方面地当第一次求婚不存在(他脱帽朝琼鞠了一躬),并将对佩妮·德尔佩的求娶当成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心动。
“太好了!我们不用离开蒙格塔啦!”康斯坦斯也不管对佩妮和格雷先生的厌恶,立即高兴起来。她晃着琼的胳膊,快乐得像只蜂鸟。
可紧接着,佩妮便扬起左边的眉毛,贴着康斯坦斯的脸颊露出个勾人的微笑。她带着某种大仇得报、胜券在握的气势,朝德尔佩小姐投去一记眼刀。猎犬叫了几声,未来的格雷妇人也在这时开口:
“琼·德尔佩,谁准你们留在蒙格塔了?”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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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蒙格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