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的娘十周年祭日那天,刘锋载着黎先生去学校接莎莎。
莎莎没见过娘亲,也没怎么听过娘亲的故事。
她只觉得,为了去见她,竟许她逃了半天课,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
车开入乡间小道。路边高高低低的灌木丛里爬着青青黄黄的藤蔓,缀着一小团一小团白的紫的小花。
莎莎把小脑袋探出半敞的车窗,看不过来。
刘锋就停了车,带她看花。
走近了才看清,白的紫的小花,一小朵一小朵像一颗一颗小星星抱作一团。
绿的藤上是花,黄的藤上是果,样子像只小鱼,枯干的尾巴上悄然裂开一条小缝,钻出一撮雪白雪白的毛。
黎志田倚着车门,望着莎莎和刘锋蹲在灌木丛里,一大一小两颗脑袋,专注地凑在一块。
莎莎说这里头是不是住着小鸟。
刘锋捏了捏那颗果实的两边,那条小缝又破开一点。
雪白雪白的毛钻出来了,起初湿漉漉的,风一吹,蓬开了,又软又轻,一小撮成了一小捧,飞出来了。
莎莎仰起头,一吹,它真的像小鸟一样,飞得老高。
刘锋说像小鱼的叫萝藦果,像小鸟的,是它的种子。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黎志田看见莎莎头上戴着一只小星星花藤结的花冠。他们采了好多萝藦果,四只手捧着,就快捧不下。
黎志田笑着说大学生,真会哄小丫头高兴。
他自己开车,让刘锋坐到后座,陪着莎莎玩。
刘锋把萝藦果一颗一颗捏开,小鸟一样的种子纷纷纭纭冒出头来。
莎莎把它托在手心,轻轻一吹,毛绒绒的种子绽开,一只只小鸟离巢似的,它们的羽毛扑在脸上,痒痒。
车窗敞开,小鸟就飞出车外。
莎莎拾起一只,两只,三只,轻握着它们,把手伸出车窗,种子扬在风里,飞着追着,在车后头送着他们。
莎莎趴在窗边,入迷地说,明年,这儿会开满了星星花么?
黎志田说,明年咱们再来看。
后来莎莎依在刘锋身边睡着了,手里攥着一只小小的萝藦果,黄黄的果壳微微裂开,一羽雪白的绒毛正探出头来。
黎志田的妻名字里有个红字,他们兄弟买了一座向阳的小山坡,种了满坡的橘树,雇了山民照料。一入秋,遍山枝丫都挂满了红红小小的灯笼。
兄弟四个到得早,正围在山脚一棵古树下吸烟,见黎志田下了车,都踏灭烟头,拢了上来。
莎莎的腿睡麻了,小手牵在刘锋手里下车,一拐一跳跟在后头。
黎志田觉得,那天他的四个兄弟见了他秘书,好像四只山猫看见一只家猫似的,尾巴有点炸毛
他从刘锋手里牵过莎莎,双手拥在身前。
莎莎懂事地挨个问好。
大春爸。刀爸爸。狗爸爸。大年爸。
她眼尖,瞧见树下还立着一个人,是大年爸的妻。
莎莎欢叫了一声,小孃孃,飞过去扑进她怀里。
黎志田回过头,跟刘锋说别等着了,你先走,我跟莎莎坐老唐的车回去。
刘锋说好。
祭扫毕了,黎志田留在墓边陪着,小孃孃牵着莎莎去看山民家里养的小兔子,兄弟四个就在不远处凑着闲谈。
老三是为祭日这一天专门撇下生意,从广东回来的,一看大哥带着秘书,心里就不痛快,一直冷着脸,闷不吭声,其余三人说了几句有的没的,生生拗断了话茬,暗自猜着老三要跟大哥干仗。
黎志田陪妻坐了一刻钟光景,点了两支烟,一支轻轻安放在碑上,自己那一支浅浅吸了一口,夹在指间,注视着它和碑上那支,一息一息明灭着,一同燃尽了,就起身。
老三见黎志田掸着手走过来,迎头就问了憋在心里的话,哥,你和山下那个,睡过了?
老唐插嘴。他说刀哥,老板睡秘书,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三不搭腔,仍对着黎志田问,非和他睡不可?
老唐说哪样?不和他睡,像你一样抱着柴刀睡?
老三说,要睡,把他辞了再睡。
老唐应声点头,说对头,我就不乐意大哥带着男秘书,辞了他,招个女秘书。人我早找好了,长得好看,像大嫂。
黎志田一句不答,老三本来就忍着气,让老唐这么一搅,怒了,照他脑袋瓜子就是一巴掌。
他说不许提嫂子。谁都没嫂子好看。
一个口无遮拦,一个拳头不长眼。
老二抢上来,双手拦着老三,老四搂着老唐肩膀,一个劲往后拽。
老唐朝着嫂子墓就喊,红姐,刀哥砍人了。
当大哥的什么也没说,光看着四个人抡胳膊尥蹶子。
最后老三和黎志田谈条件。
你和他,只能睡觉,不能住一块。他不许持股,不许进股东大会,不许带莎莎,还有……想起来再说。
老三急着赚钱,待了两天就要走。
行前他约黎志田小叙,兄弟俩围着一口烧得汩汩的辣锅,忆了忆红姐的旧事。
黎志田没什么话,只是涮好了肉、菜,一筷子一筷子搛在老三碗里。
老三喝多了,就说想接莎莎去他那儿,先在香港读书,然后周游世界,想去哪儿去哪儿,喜欢干什么干什么,好自在哟。
他说勒个鬼地方,都是山,要把人压垮塌了。
他说老汉儿睡秘书,靠不住,要把乖兮兮的妹儿教垮塌了。
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是挥叔开车。
黎志田才坐进车里,老三踩着酒步贴上来,脑袋身子遮满大半个车窗。
他念了一个地址,说那儿有一出好戏。
挥叔开了一辈子车,一路上直嘀咕,说那地方好像有个废车场。
黎志田心里惴惴的,就说走,去看看老三唱的哪出。
刘锋接莎莎下了钢琴课,两个人躲进二手书屋,对坐在书堆里,翻完了好几本漫画。
家里头嬷嬷来电话,催说晚饭凉了,他们才从书屋钻出来。
莎莎说饿了,刘锋又带她逛西饼店,一起喝了酸奶,挑了几样曲奇几样蛋糕。
把小丫头送回家,已近晚上九点。
回公司的路上,一台越野车从左侧赶上来,超了他一辆车的距离,往右打,挡在他前头,降了速,压着他开。
他试着换了几次车道,对方车型比他宽,转向比他敏捷,甩开车身横着封斜着堵,不肯留一线空隙。
刘锋看了一眼反光镜,后头有一辆车追上来,几乎咬在他的车尾。
前车稳稳压着,他开不快。
后车狠踩油门,他的车像让人在背上搡了一把,踉跄地撞上前车。
相邻车道,几辆车你追我赶打着掩护。
其中一辆从刘锋左边切过来,车头挤着他的左舷擦过去,他的右舷剐在护栏上,溅出一串火花。
这伙人连压带打,胁迫着他下了干道。
群车一下子不见了,剩他一个刹在十字路中央。
路很宽,很空旷,交通灯静静切换着,红的,绿的。
四面都是黑压压的厂区,和不知空了多少年的旧房子。
右边一束雪亮的光打过来。
他觉得车身横漂。
一辆卡车推着他,像一只巨大的野象,张着獠牙,把他铲向道边。
静止下来,车陷在一片废墟里。
挟持他的群车都停在不远的空地上,等着看戏。
车窗封住了,借着卡车的光,刘锋看见窗外,嶙峋的、狰狞的破铜烂铁。它们吱吱呀呀拥挤着,推搡着,欢快地砸在车顶。像一滩饿了好久的泥沼,终于见着一只活物。
那辆卡车倒退一把,然后开上来,又退回去,再开上来,油门踩得时重时轻,一下,一下,撞在车身上,把他一点,一点,埋进废车的坟墓。
黎志田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让挥叔报警,自己拨了老三的电话。
他说叫你的人收工,出人命了。
老三上了飞机。
他说哥,是你不好,我说了不许他带莎莎,你全当耳边风。
黎志田说你别走了,回来把我埋了。
老三说这次车埋车,下次人埋人,我说话算话。
飞机起飞。电话断了。
分局出警,那伙人踩上油门哄逃而去。
公安叫来救援队,把刘锋的车从废车的残尸里挖出来,卸去压垮的车门,才拖出了人。
刘锋没觉着疼,只是浑身冷。
有人问他什么,他也听不清,就一直说没事儿,不用。
他想起有一两张面孔是见过的。
道上是这样,外人来找晦气,针尖大的事都可以抄家伙干一仗,自己人使绊子,断手断脚,没地方去说。
刘锋就跟公安同志说不报案,自己欠了人钱,那伙人是讨债的。
草草把事儿了了。
救援队载他到市区。
是深夜,是大雨。
他道谢,下车。走了几步,走不动了,就在路边坐下。
那天挥叔的车一直远远跟着。
刘锋在雨里,黎志田在车里,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办法,就那么坐到了天亮。
不许带莎莎这一条,没怎么执行过。后来刘锋接莎莎,黎志田都和他同去。
他心平气和地跟老三争取,说上了中学就算知识分子,莎莎以后是知识女性,她爹是个泥腿子,泥腿子要和知识女性说话,中间不得有个人当翻译么?
他待刘锋表里不一,他和他睡觉,但是不接吻,也不说好听的话。
每逢老三回来,他还是面不改色,说睡是睡了,可他什么也不是。
日子久了,那天的记忆反而更清晰了。
他记着刘锋的样子。救援队员扶着,从破车里下来的样子。坐在路边仰着头,看着雨停,看着天亮的样子。
他记着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那夜不要长,那雨不要淋他,就好了。
时间要是能回去,他要是能走到他身边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