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志田和郑刚耍到一块儿,是千禧年前后的事。
郑刚的名号,走水路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他在川渝海关,当了十年江岸缉私队水警,日夜都拼进风里雨里。
听说那年他一个人在蹦跶着大白鱼的船舱里七进七出,滚了一身鱼腥味,缴了几十包K,做到队长,就怎么也升不上去了。
后来□□招他做上门女婿,马上升了副关长,半年,又升关长。
新官上任,少见的清廉,少见的板正。
十年不是白熬的,走水路的门道也清,查得也勤快,黎志田的货一个多月没见过本地码头。
在别人的地盘上岸,不算驳船货车租金这种明面上的开销,托人望风的辛苦钱,拜码头的礼金,赔给客户的延期费,一笔一笔拨出来,走一单货根本赚不到钱。
郑刚成了一座过不去也得过的火焰山。
那年公司在地产开发上还算风生水起。
招标的、审批的、放贷的大小神仙,刘锋见过不少,收买人心的路数也攒了不少。
银行卡藏在烟盒里,抽过几支还剩几支的半盒烟,临走不小心落在茶几上。
现金、地方名产,约在露天停车场见个面,和对方换一换座驾,连后备箱都不用开,钱、物就到位了。
嫌太直白,就麻烦一点兑成等价物,比如赌场的筹码、热门稳赚的股票。
如此这般,到了郑刚那里,怎么也行不通。
人情世故上,黎志田那时比刘锋老练得多,他说要人低头,无非名利财色。名和利,他老丈人让他有他就有,钱他看不上,那就查查女人。
刘锋找了在日报专门跑海关新闻的同学,给人家当挎包的。
山城七八月的天,溽闷。单肩摄影包里一台尼康相机,两只镜头,一只长焦一只广角,死沉。
跟了一个多月,牵出头绪。
郑刚除了单位、家,还常去一个地方。
那是老城,一片拆迁后的废墟,只剩一块篮球场还是平的。有人在那儿练功。
那是一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姑娘,戏装扮上,唱腔一起,演的是一位翩翩公子。
梨园里管这个行当叫坤生,千禧年不兴看戏了,早些年月,戏迷怕要为她抢破了头。
刘锋跟着郑刚摸到地方那天,姑娘正演到《周仁献嫂·哭坟》一折。
故事讲周仁为保护义兄之妻,把自己的妻子换了兄长的妻子献于奸佞,其妻行刺失败遇害,周仁不敢祭拜,在亡妻坟前只好仍以长嫂相呼。
别人水袖三尺,她的水袖有七尺,台步疾走,扬首回袖横空一抛,真叫一个山水齐恸天地同悲。
姑娘叫朱丽。当时戏班改制,市财政停了拨款,原来的剧场拆了,改作商业用地,班主领了拆迁款,发了散伙费,各奔前程。
郑刚那时工资不高,小心检点着积蓄供她吃穿用度,让她专心活在戏里。
他爱朱丽,半是饮食男女,半是顾影自怜——从一个挑班坤生,沦落到撂地唱戏,像他在江岸缉私队坐过的十年冷板凳,孤芳遗世,多么动人。
刘锋把一叠照片交到黎志田桌上。
黎志田很快拍板,要请郑关长看戏。
两个人近着朱丽练功的地方,周边逛了几天,看中了一间茶肆。三层小楼,古香古色,只是无人问津,一楼一半饮茶下棋,一半卖电话卡,二楼三楼都在招租。
地段不贵,黎志田把整栋小楼租下来。一楼中间围了一方勾栏戏台,一面留作乐池,余下三面作观众席。两层楼板打开,二楼三楼绕着天井筑成回廊望台。
茶楼戏场,两个冷清合在一处,冷出了情调。
开张那天,选了一出《桑园会》,朱丽的看家戏。
傍晚,刘锋在楼外迎着邀来的十几位大咖,等到一一送入嘉宾席,戏已经开了半个多小时,他一个人上了三楼,扶在栏边向下望着。
郑关长和夫人坐在二楼正南面,廊边主位。黎志田带着莎莎,坐的是西面。
刘锋这里,刚好两边都看得清。
他想黎先生这一手很厉害,台上情人,身畔夫人,把郑刚架在火上两面煎,活生生熬上两个多小时,真够受的。
果然,深秋瑟瑟的空气里,郑关长顾盼不安,不时要打一打折扇,戏才过半,他就起身逡巡,后来听说,快散戏了才回来。
何秀丽一袭深色衣裙,淡妆,坐在廊边,注视着台上,无嗔无喜,好像千百年一直就那么坐着,自此,还要千百年地坐下去。
那是好多人头一回见着郑关长的夫人。传说这位□□千金比郑关长大了好几岁,是二婚,第一任丈夫没了的时候,她还怀着孩子。
郑刚身家单薄,要问何家相中了他什么,人们就闪闪烁烁地说,是何家千金打掉了前夫的孩子,伤了身体,不能生育了。原来,两边都不过是屈就。
那也是刘锋第一次从这样的距离看见她。
何教授。姑姑。
他以前就知道,她有一个丈夫,后来又知道了,那个丈夫有一个情人。
这夜,这对夫妻间的荒诞、局促,让他亲手揭在了雪亮雪亮的灯光底下,比戏台上那一对更像一场戏。
隔着一生一旦晏晏相对的光景,刘锋看见一动不动的姑姑忽然抬手,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指尖在眼角轻轻揩了揩。
战乱中往往是,流了血,才知道疼的。
这时不仅疼,刘锋觉得自己这样,卑鄙,且恶心。他还觉得,姑姑半生苦处,说到底,都是自己的过错。
他转身,一步一步踏下楼去,一个恍惚,踏到了一街阑珊灯火里。
街角,遇上班主。
老人家念旧,营生断了,戏班的家当不舍得变卖,行头全堆在自己家里,挤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下了连身子都捋不直。
这几天他瘦巴巴孤单单蹬着一辆平板三轮,来回驮了好几趟,这是最后一拨,车上捆了几口陈年樟木箱。
班主和刘锋打招呼,说见笑了,其实都是破烂儿,可是唱戏的还离不了它,早点搬过来,看着心里踏实。
刘锋说公司有车。
班主连说了三句使不得。
刘锋说黎先生是货运这一行起家,有什么使不得。
山城路上,五步一坎十步一阶的,麻绳早就荡松了,刘锋跟在车后,扶着最上头的箱沿。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绕到楼后小院,板车爬上一道短坡,车轮一震,厚实的樟木箱脱开麻绳滑下来,正撞在刘锋右肩上。
他应声倒下去,疼得断了片儿。
散了戏,莎莎早就困得睁不开眼睛。
隔着两条街,就是市第三医院。
黎志田把小家伙抱在肩头,穿过人来人往的急诊厅,找到了那个窄小的角落。病床不够,靠墙拼了几张板凳。
他把班主劝走了,他说你的人还等着你回去当家,我的人我来管就行了。
黎志田把一页透视片举在灯里,像模像样地检视着。
他说往里偏一公分,你这半边身子就废了,公司要养你一辈子了。
刘锋说这是前头那个孃孃的片子。腰椎间盘突出。
黎志田看了看他,脸色苍白,是忍着疼的。
他在他身边坐下,换了手抱莎莎,腾出一只手,攥着什么,递到刘锋面前。
刘锋伸出手,那手掌张开,一颗奶糖落在他手心。
黎志田说,莎莎喜欢的。出来非要带着,结果睡着了,忘了跟我要,归你了。
刘锋浅浅握着那颗糖。
莎莎搂着爸爸的脖子,睡得正香。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看着。
病人家人,医生护士,一茬一茬来了去了。生老病死,在这个地方日夜不息。
黎志田说小时候在村子里看的都是武戏,只顾着热闹,文戏词太多,难懂。
他问《桑园会》讲的什么。
刘锋就说有一个秋胡,和一个梅英成婚,两个人只过了一夜,秋胡就从军去了。一走十年,当上了军官,衣锦还乡,在桑园里遇上他妻子,不认识了,调戏她,要她从了他,她不从。秋胡回到家,才知道桑园里遇上的人就是他妻子,他妻子怨他轻佻,又不肯认他了。
喜剧?黎志田问。
刘锋说是。
过了一会,黎志田说,我看见,郑刚的老婆哭了。
刘锋心里一惊。
每每这种时候,他都不得不提醒自己,黎先生是一个独自带着女儿的父亲,他的眼睛很尖,心很细。
刘锋记得,那天急诊厅漫漫的人声嘈杂里,黎先生后来的话,像江水涨潮,一迭一迭起落,长长地起,久久地落。
黎先生说,想起莎莎的娘了。
也比我大几岁。
要是还活着,估摸跟郑刚的老婆一般大。
她一个人走的。
莎莎不知道她走了,可是那天一直哭,一直哭。
母女连心。
黎先生说,我看见郑刚的老婆哭了就老觉着,她家里是不是有一个小朋友也在哭。
关长夫人的眼泪是为了什么,终于成谜。
后来黎志田和郑刚合作愉快了几年。
茶楼戏场一直不红火,但是集团在水路上赚得大,铺得广。
黎志田把整栋小楼买了下来。
不到一年,通了地铁,地价飞涨,戏票、茶钱跟着飞涨。
首演五块钱一张戏票,到零六年,朱丽一千场纪念演出的时候,涨到五千块,一票难求。
地产同行见面就夸黎总眼光独得很。
不知道为什么,黎志田总是记得首演那天那出《桑园会》。
好久以后,他还不时问他秘书,说秋胡怎么会不认识他的妻子。
他秘书就说因为相见太迟,相别太久,所以不认识了。
他又问他秘书,那梅英后来肯认他了么?
他秘书说戏就只写到不认他了。
然后两个人各执一词。
黎志田说秋胡在桑园里调戏她,是因为她像他妻子,说不认识了,其实还是认识的。
他秘书说秋胡只是当时春风得意,他妻子又长得好看。
谁也没法说服谁。
过起日子来,吵不赢也要吵的架可真多。
又过了好久,黎志田有一句话,想着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他就忽然跟他秘书说你要是梅英,你认不认他?
刘锋说我为什么是等的那个?
黎志田说你没等着么?
刘锋没话。
你认不认他么。黎志田又问了一遍。
刘锋说不认。
为什么不认?黎志田问。
还是没话。
黎志田记得,他这一问终归是得到了回答的。
他忘了那是什么时候。
他秘书说可能,那个梅英,是想重新开始。
从好久开始?
从还没结婚的时候。
不要有那场战乱,不要当上军官,两个人就那么普普通通的,在桑园里见上一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