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X届世界杯决赛过后的第三天,我抱着相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里约热内卢城南的街道上觅食,在一颗巨大的榕树后面发现了一家...寿司店。
感谢基督山耶稣,这次终于不用被烤五花肉烤排骨和烤香肠承包晚饭了。阿门。
我伸手去推门,那扇看上去就很有年头的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从门内冒出来的洁世一和我面面相觑,很是意外的样子。
“霖子姐怎么会在这里?”
“路过而已。”我探头进去看,只见店内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榻榻米茶座拼成一排,被这群踢球的包圆了:“你们才是,这里离主体育场有六十公里吧?这也能找过来?”
“豹马搜到的店,说是评价不错。”洁世一顺势邀请我:“要不要一起?可以拼个桌。”
我扫视了一圈,正好也都是熟人,就没拒绝,和他一起走进店门,挤到千切豹马边上坐下了。
等我坐下了,才开始觉得后悔,原因是那条长桌的正对面坐着糸师冴。他似乎刚从记者会上回来,还穿着衬衫领带,单手支着下巴在翻一本杂志,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只要我一低头就能感到那简直有二十公斤重的目光压在我身上。
想起前两天他发消息说一起去海滩走走,我二话不说放了他鸽子,这下可算是撞枪口上了。
啧,看什么看,好烦!我抬起眼睛瞪他。
隔着五米的长桌,我听见糸师冴冷笑一声。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糸师凛提着两扎啤酒走进来。他看见我坐在这里,愣了一瞬,然后把洁世一踢到一边去又坐到我左手边。两打扎啤“哐哐”两声堆在我脸前边,把对面的死亡视线完美隔绝。
“不是说回去了吗?”糸师凛对着我冷笑,音调与方才的如出一辙。这种时候他们最像亲兄弟。
“诶,临时起意改签了。想着难得过来一次,再逛逛。”我目移,转移话题,抓蜂乐迴看我这几天搜罗的奇怪纪念品。
这家店是正宗的和式装修,但也没拦住热带雨林气候自顾自修改了它的庭院,巨大的芭蕉树把叶子伸进屋内,绿色像苔藓一样攀爬过老木色的坐垫间。店主人很有想法,拿烤菠萝泡的水果茶代替了昆布汤,众人接受良好,只除了马狼有点抓狂。
我靠在一边看他们打闹喝酒,对着电视点评初出茅庐的U20日本队。别的队伍得了优胜估计队员早就豪车美宅安排好,和漂亮女人共度良宵去了,此刻和他们坐在一起却觉得这一屋子人还好像是高中生一样。
倒是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晃着杯子,盘算一会散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突然左边肩膀一重,才想起来糸师凛是个一杯倒。
洁世一是见识过他酒量的,所以人很镇定,招呼玲王一起把他拖走了。
这时候场上突然安静了点,我一扭头,看到冰织羊和蜂乐迴两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这边,对被拖走的凛行注目礼。
“...他酒量不太Ok。从小就这样。”我解释说。
“从小?”千切豹马思索了一秒:“对了,好像听洁说起过,霖子小姐和凛是国中同学吧?”
“国小和国中都是。”我点头。“我们认识到现在,有...”
酒精让我的脑子有些微微发热,掐着手指算了半天,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十八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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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冴和凛的时候是在镰仓的老家。
那时候我妈刚和我生父离婚,带着我回到老家破旧的房子里。家里什么都是坏的,电视机、洗衣机和厨房的吊灯,甚至客厅的木质吊顶都缺了一块。她沉默寡言地擦拭家具,只让我一个人出去在院子里玩。
就是那个下午,我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拍皮球,然后被糸师冴踢过来的足球砸了脑袋。(他后来辩解说是凛踢的,他不会把球踢过墙)一抬头,就看到隔壁院墙上冒出来一个小豆色的头顶,然后是一双碧绿的眼睛。
“把球丢给我。”墙上的半个脑袋说。
我想了一下,把球往地上一扔,原地开始放声大哭。直到屋子里的妈妈找出来,隔壁院子的糸师夫妇听见吵闹,压着两个儿子一起过来赔罪。
这就是我们不甚愉快的初见了。
大概就是拜此所赐,很长一段时间里糸师冴都管我叫“麻烦的小鬼”。但他觉得麻烦没用,善心泛滥的伯母在得知我母亲独自带着我刚刚搬来这里,我读的幼稚园恰好又和凛是一家之后,就已经在心里的把她家两个儿子安排妥当了。
也正是因为挨了那一球,我从刚搬来的时候起就没有一个人上过学。想想那些年蹭过的自行车后座、咖喱面包和汽水冰棍,大概还是赚了的。
小时候的糸师冴是个很无聊的玩伴,糸师凛是他的跟屁虫,这两个家伙既不会躲猫猫也不会过家家,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草地上追逐一颗足球。对于伯母的叮嘱“带着妹妹一起玩”(她忽略了我比糸师凛大一天的事实,坚持称我为“妹妹”),他们的做法是把我放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打哈欠。
我当然不会乖乖呆在那里,经常自己溜走,结果往往是凛突然发现“妹妹不见了”,然后嚎着回家,又被伯母提溜着出来满公园找我。
这成了我新的游戏,我因此热衷于藏在公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滑梯底下,或者树上,等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凛或者散步一样溜达过来的冴出现在我面前,然后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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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天就那么过去,来年开春的时候我上了国小,班级的教室在糸师冴所在班的正下方,经常和他在楼梯的过道上狭路相逢。
我盘问他足球社今天什么时候放人。他倒是如实告诉我,今天没有日活,或者五点就散了。但实际情况是每次社团结束他都踢球踢到天黑,直到球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以至于当我回忆起我小学的第一年时光,总会想起太阳落山以后我们一起走在路上的场景。天空是墨蓝色,暖黄色的灯光下金色的飞虫抖落鳞粉,街道寂静无声。这样的路重复过无数次,有时候做梦我还会回到那里。
又过了半年,体育课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我第一次看糸师冴踢了一场正式赛。开场的时候很滑稽,二年级的糸师冴站在一群高年级学长中间,形成一个凛换牙后缺掉的那一块一般的身高洼地。可是当他的脚触碰到足球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那颗球就像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玩具一样,所有人都宛如被无形的丝线操控一样上演木偶戏,只任由他在禁区从容进出。我在那一刻意识到他是个天才。
后来那场踢完他和我说真的很想装作不认识我,因为我叫他名字太大声以至于所有人都在看我,我自己还像个傻帽一样毫无察觉。
“可是真的很帅嘛。”我诚恳的回答,并要求他再表演一个后脚跟射门,被他无情的拒绝了。
“冴以后要去踢足球,小凛也要去踢足球。”我咬着笔头坐在他对面,“那我以后要去做什么呢?”
“你想做什么呢。”糸师冴在写题,头也不抬。
“可是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啊。”我回答道。
那段时间我苦思冥想,最后定下了我第一个人生目标:做糸师冴的足球经纪人。我斥两个星期零花钱巨资买了半年份的旧体育杂志,然后花了三天将它们抛之脑后。问糸师冴借了前几届欧洲杯世界杯和日本青少年全国大赛的录像,这个倒是看了一半——只看了日本的部分,国外赛事看不懂字幕。
我开始追看他的每一场比赛,队内的练习也不放过,以至于和我关系好的朋友都知道了我有个踢足球的邻居。
这股足球激情截止于第一个寒假末,因写不完老师布置的日记而被迫浇灭。
第二年,凛升入国小,我跳了一级,和糸师冴成了同班同学。
难以形容我跑去糸师冴他们班报道时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和他一点都不搭,但是真的很好笑。
也是这一跳级,我的人际圈随着社团招新迅速扩大,课后活动从等他下课变成烹饪社、动漫社和摄影社的日常活动。虽然烹饪社更像过家家,动漫社纯看动画片,但我还是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并许下了我的第二个人生目标:当个流浪摄影家。
可能是感觉受了冷落,后来糸师冴居然还去社团堵过我。这家伙小时候变扭到一句话不说,又坦率到直接将想法付诸行动。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正坐在画架前面,刷的一下教室门被推开,众目睽睽之下糸师冴冷着一张脸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走了。
我问他你干嘛,他说昨天提醒过我了,今天有和高年级的比赛。
“去看我踢球。”他是这么说的。我挣扎无果,被迫又看了一场足球赛。
那次的球赛和以往一样令人赞叹,可是我却突兀的感到,天才的世界原来如此狭窄,狭窄到只有那一条路是他能接受的,就像上帝将足球写进了他的灵魂一样。
可惜我只觉得,人生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在一棵树上吊死都是傻子。
于是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我会去找凛,致力于用汽水糖或者冰棍把他从足球场边上拐走,和我一起提前回去。经常尝试,很少成功。失败的时候我就自己溜走,去看看新上的漫画或者CD,成功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回去,去公园喂流浪猫,然后监督他写作业。
糸师冴踢球的时候从不关注场外,等他训练完发现弟弟没了,回家的时候就会先回一趟我家把凛领走。
面对来要人的糸师冴,我会搂着凛的脖子大声质问他是我好还是哥哥好。凛是个实诚孩子,秒回:哥哥。然后我就会假装很难过的样子,把他赶出房门。次数多了,他终于学会了回避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霖子姐我回家了。
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小孩。除了可爱一无是处。
那时候他们关系还那么好啊。
...如果是现在我再问这个问题,我猜都可以猜到凛的回应。他估计会烂着脸试图用目光封死我的嘴,然后警告我别提那个混账东西。
哈。生恩果然抵不过养恩!(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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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那几年是我们一生中难得的三个人能聚在一起的时光,后来先是冴去了西班牙,等他回来,我又去了法国。聚少离多是常态,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出于冴和凛走特长生的考虑,糸师家搬去了东京。令我意外的是,母亲同步在他们所在的那个街区盘了一家店下来,这些年她打零工攒下的钱全花在了上面。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一时没有回答我,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就应该要在一起的。”后来她这样说。
这句善意的谎言给我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我能离这两兄弟远一点的话,我都不敢想象我的人生能少多少心塞。
至于搬家真正的原因,直到我成年,算了下时间才意识到,我的生父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找过来的。
但彼时的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新学校并没有给我的生活造成任何麻烦,我只感到一切都是新鲜的样子,有新的校园可以探索、街边上开满了不认识的店铺,有趣的事和人都数不过来,生活分外美好。
只除了冴和凛变得很忙——新学校是全国大赛的种子学校,足球队甚至有划掉下午的课不用去上的特权,然后训练量超级加倍。不过他们似乎很开心,尤其是凛,他终于可以和哥哥在一个球队里踢球了。
那段时间我拍了很多他们一起踢球的照片,有一张发表在校园报刊,现在还挂在糸师冴的个人主页上,作为天才也有童年的证明。
因为母亲的那一句“好朋友就应该要在一起”,我会将我找到的各种好玩的地方推荐给他们,虽然他们并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去。好吃的烧烤店、户外的咖啡节...我们甚至一起去过一次游乐园,然后发现凛恐高。很绝,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恐高。
出于公平,我也问他们,有什么事想要我陪你们一起吗?
然后第二天一早,糸师冴一个电话打过来,叫我起床晨跑。
我看了一眼表,六点。把枕头往脸上一盖,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像他们俩兄弟人生中好用的npc,是作业辅导老师、笔记提供者和创口贴备用箱,是无聊的时候可以半夜打电话叫出来一起对着夜空发呆的背景板,是突然不想一个人吃饭时一个短信就能约出来的填满对面座位的人。
我为他们推掉同学约的KTV,转头就被突然前来的隔壁校队打乱了行程,足球场上吹哨一响,我被放了鸽子。同桌花田说我太迁就他们了。我想了想答道,第一他们是我幼驯染,第二我是个滥好人。
“他们两兄弟,都是让人放心不下的类型呢。”我叹气。
事实证明,这口气我叹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