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洛兰·达巴迪认识明石爱理。
他就算不认识她,也认识她脖子上围着的那根围巾。
是入冬后糸师冴戴过好几次的那条,品牌方今年的冬季新品,在不久前神秘失踪。谁能想到是被他送了出去……
欧美人看亚洲面孔总有些脸盲,但糸师冴绝对是个例外,这张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年轻面孔无疑令人印象深刻,像是碎玻璃中的冰刀,又像是未经切割的矿石,总归是锐利的。喜欢找他来代言和拍摄广告的品牌,除了常规的运动品牌,还有一些手表、服饰甚至护肤品品牌。
当然,糸师冴爱惜自己的羽毛。
但他对这些琐事一窍不通,亚洲形象大师?地区代言人?某系列的合作代言?一次性买断年限?还是几年一签?糸师冴只提出他的要求,为他一一实现就是吉洛兰的工作。部分品牌方会寄来很多搭配好的商品,等他穿着那些亮相于街头、球场或者是看台上,糸师冴也不会拒绝。但这些都是他来到马德里的第二年至第三年才发生的故事了,吉洛兰为他感到高兴,同时也感到头疼,糸师冴在镜头目前少说话就是对他的最大福报。
也就是第三年,糸师冴对吉洛兰说,帮我寄一些东西回去。
回去。吉洛兰迟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是在说霓虹。糸师冴不喜欢霓虹足球,呃,这一点表现得很是明显,他也几乎从不提及他的家乡、家人和朋友,只是偶尔在收到来自遥远东方的快递时缄默地分神片刻。
吉洛兰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忙不迭答应下来。然后发现他“一些”这个量词用得非常精准,打包完是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非常具有契约精神的全部是他代言的产品,有些是一式两份——不过不是品牌方寄来的那些,尽管一大半他都还没拆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收件人就是明石爱理。日本人的名字不是那么好发音,拼出来字母容易缺胳膊少腿,糸师冴就把她的名字写在酒店的便签纸上,用迎宾水果压在床头。
后面吉洛兰又寄了几次,这还是他第一次和真人见面。
明石爱理跟坐在司机位置的经纪人吉洛兰打完招呼之后,就只和他聊天。她连后视镜都不想多看一眼,更不想在其他人面前和糸师冴讲话,她知道现在自己怨气满腹(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一回事),糸师冴更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两个人一旦起了口角都是嘴上没个把门的,给士道龙圣看笑话么?
吉洛兰也感觉到了车内微妙的氛围,如果不是山路,恨不得踩下油门压着最高时速把人送到地方,以缩减在车上坐牢的时间。
到地方之后,足联已经派人等在了大厅。明石爱理和士道龙圣第一次被征召都需要签几份协议,未成年人签合同规定要法定监护人在场,明石斋一已经到了会客厅,她就先过去了。
明石斋一站在窗边。他的西装外套和西裤都熨烫得一点褶皱也没有,白色衬衫扣到最上面那一颗,深色的领带用领带夹固定得一丝不苟,浅灰色的马甲的扣子的孔眼都在同一个方向,就连眼镜镜片都没有半个指纹残留,锃亮反光。
刚刚那些小情绪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明石爱理第一眼看见男人都没敢认,他穿这身去参加婚丧嫁娶都合适,穿来签合同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啊?有婚礼么?”
明石斋一抬脚时皮鞋响亮地磕在了边柜上,他一个踉跄看上去要原地晕厥过去了:“你要结婚了?”
明石爱理:“?”
明石斋一显然有点不知所以地紧张,他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早知道当年就该在老家参加竞选,提议推迟法定结婚年龄,五年,不,十年……”
明石爱理贴心地建议:“老爸你干这行没什么竞争力吧?要转行去当律师或者医生么?”
糸师冴在旁边看着觉得明石爱理是这个德性也算得上是根源可查,在明石斋一哆哆嗦嗦地下单法典之前,他说方向走错了,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父女两个都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明石斋一迅速板正着一张脸说冴君,小女承蒙你照顾了,十分感谢。
糸师冴的回应在“用不着你说”和沉默之间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哪怕他觉得自己为明石爱理收拾烂摊子的次数远胜这个亲爹。总之,这让场面终于看上去正常了一点。
不乱茑和U20的教练都在办公室里。已经秃顶的白发男人笑呵呵地对年轻的球员说着年少有为、早就知道你的事迹、期待你未来的发展之类的客套话,教练在旁边仍然板着张脸,明石爱理好奇地问了句是么?是哪方面的事迹?办公室安静了一瞬间。
吉洛兰几乎惊悚地发现此时糸师冴露出了一个笑。
不乱茑觉得她是在明知故问。还能是什么好话!一个刺头,一个乖张的年轻人,上来开口就要当主力?他们都计划好用冷处理好好压一下明石爱理的性子,压个几年上不了场她自然知道放低姿态了——霓虹也不是那么缺乏天才,更何况听话的工具远比锋利到会割手的工具要好用。
明石爱理先前在全国大赛吸引了众多目光,开始足联还不以为意,后面舆论风波酝酿到【对比历代门将数据】、【足联的球探工资拿来干嘛为什么没接触球员】、【选择蓝色监狱是否是因为受到打压棋走险招】的时候,他们已经控制不了了。就连记者采访问到是否期待被国青队招揽,她哂笑说道那就等这发生了再说,单单一句话也被解读出五六七八层意思。后面明石爱理进入封闭集训,舆论压力就全抛给了足联。
这时再回看她走来的历程,惊觉似乎是步步都有含义。她在原先的队伍表现得好实际上也是变相被压了一头,所有人对一支强队的期望是无限升高的,做得好是应该,他们的斗争大多数时候体现在前场和中场;当她转到弱队,再把这支队伍带到大众视野里,一个完美的拯救者,聚光灯自然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这样心眼多的球员就更不是什么听话的人了,教练铁了心要将她继续压下去。到了这地步,足联硬着头皮装死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牵扯到蓝色监狱,淘汰者出现得越多,对足联的问责就越多,他们需得先下手为强……糸师冴要是能加入U20,名声和金钱都能搂回来,他就算是现在想把天捅个洞出来,不乱茑也会去想办法的。结果他要的人里面又有这个名字。
……不乱茑咬牙同意了。他特意带上了以前跟明石爱理打过交道的教练,就是准备唱一出红白脸的双簧。
但明石爱理实在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每句话的展开都在中年人理解不了的领域。不乱茑有点招架不住了,教练还横着个脸——你倒是说话啊!监护人和外国经纪人眼观鼻鼻观心,仔细看前者的表情似乎还有点骄傲。再说糸师冴自己要带的人,他自己去接是很正常,但是签协议就是很私人的场合了,怎么他还在这?
明石爱理已经开始小声地问糸师冴为什么不坐下了。
明石斋一装作没听见:“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不乱茑大致解释了一下协议的内容。明石斋一常年跟画廊、艺术协会、民间机构还有艺术家们对接,看合同算是他的本职工作内容,明石爱理以前签订的那些合同,糸师夫妇都会传真给他,领域不同,但是他也努力去查了资料,现在还有一个行业内人士在旁边查漏补缺。于是这份合同签得很顺利,赢得明石爱理点头之后,甚至全程没有花费一个小时。
以霓虹足协处理事情的平均耗时来说,这已经算是极其快了。
明石斋一走出大楼后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国内的效率已经变得这么高了么?”
明石爱理耸耸肩:“老爸,是你第一次跟他们打交道太紧张了而已。本来也不是多大回事。”
明石斋一这次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长到就连明石爱理也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她侧过脸去,看到了明石斋一在夕阳下微微闪烁着光的眼睛。他摘下了眼镜,明明身体笼罩在橙黄色的暖光中,神情看上去却是那么的寒冷与苦涩,像是刚吃下一颗尚未成熟的梅子,酸涩的果肉难以下咽,又催促泪腺分泌出生理性的液体。
她的父亲确实具有艺术家的感性。明石爱理有点吃惊,她心想。
明石斋一低声说:“孩子,我支持你的任何选择。任何选择。我说真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我永远会爱你、帮助你、支持你。我只希望这些都是再纯粹不过的东西——它本来该是!但我做错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怀疑这里面是否掺杂着我的悔意……我……”
明石斋一:“……我错过太多东西了。你已经习惯了怎么处理的事情,这么多年,我才第一次真正站在你的旁边去亲眼见证。上帝啊,我都做了什么……我有告诉过我为你感到骄傲么?”
明石爱理:“是的,经常。但你真的该学一学圣经,他们起码从不词穷。”
明石斋一:“……对不起。”
“……”明石爱理说,“这是道歉吗?”
明石斋一艰难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已经错过真正道歉的时机了,你不需要原谅我。”
这不是第一次明石斋一向她说对不起。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就感到对谁产生亏欠,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强行附加,有些时候明石爱理知道,有些时候她装作不知道。但像这样郑重其事地摊开讲,还是他们拉扯了几年最终还是离婚后,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打电话过来颠三倒四地询问她的近况,说他快要调回霓虹了,到时候她还愿意跟他一起生活么,他说对不起。
男人说了很久,到最后他哽咽了一声。
我只有你了。
那时的她意识到了一条隐藏得很深、令人通体生寒的逻辑。她知道她该做什么。
“好。我想试试。”
“但是,爸爸。”十六岁的明石爱理说,“我不该是你和妈妈婚姻的遗产。你们只是生下了我,此后你们选择了你们自己,而我选择了我,一切已经发生了。我只为我自己而活,也只听从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决定、我的生活、我的爱……那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东西。爸爸,你也别再继续逃避了,那样只会伤得更惨重的。”
那时的明石斋一:“……我明白。”
十七岁的明石爱理说:“老爸,如果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一点,那就说吧。我没办法代表过去的自己回应你,就像你说的,都错过了……但我可以听,这个起码是现在发生的事情呢。”
这熟悉的坦陈反而让此时的明石斋一心情复杂地笑了起来:“我明白的。”
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谁能听到他的声音,明石斋一只祈祷一件事情,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一直这样坦率坚定地走下去,他不会再错过她的未来了。上帝啊。这孩子真的值得一切她想要的东西。
不乱茑:此子心眼奇多!
糸师冴:一帮缺心眼。
同样的事情在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解读。希望大家不要觉得这章突兀……不出意外,这也是正文最后一点家庭线的内容。唉,每次一写家庭就觉得有点难受,原本以为看得很清楚的人和事,笼上家庭这层皮套就开始感到陌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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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