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模糊了。常蜜以幽灵的形态呆在周栖身边,完全没有回去的迹象。倒是自己解锁了不少吓人小技巧,让隔壁沈刻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见鬼之人,阴阳两界穿梭者,中二病的越发严重。
跟他相比,周栖身上简直充满了八方不动的稳重之气。
可能是因为母亲有些神经质,他的父亲把大多精力都放了母亲身上,对他颇有些放养的意思,周栖总是安安静静将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甚至在常蜜提出想吃点东西后,自学向鬼进贡,买了小蛋糕准备烧给她。
傍晚,周栖在河边的小公园里煞有介事的在槐木上刻字,旁边是精致的小蛋糕和虚虚飘着的常蜜。他停下问道,“鬼小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常蜜本来想报金一氪的名字,又担心他长大后遇见真人实体金一氪会混乱,于是她说,“我叫常蜜,平常的常,蜜糖的蜜。会写吗?”
常蜜……
周栖在心里小声叫了一下,好甜的名字,他想。
听到她的问话,他抿着唇瓣羞涩的点点头,随后捉着刻刀,一笔一划,郑重地把她的名字刻上。他手指修长,很快就刻好了,吹掉碎屑,在木牌前摆上香炉、甜点,点燃信香。
常蜜试探着去摸小蛋糕,再次摸空。虽然猜到了结果,但常蜜还是有点淡淡的忧伤。
虽然不会饿,但是只能看不能吃还是很痛苦。
周栖看上去比她还沮丧,他期期艾艾道,“要不还是吃我的耳朵吧。”
常蜜心想,他动不动就要对她献祭身体的习惯究竟是怎么养成的,嘴上说:“……不用,真的。我不吃人。”
周栖看着她,“那你还要什么呢?我都可以去为你找。”
常蜜:“现在就很好了。”
周栖显得有些紧张,问道,“那……你会离开我吗?”
常蜜想到自己并没有告诉他,作为意识体无法离开他三十米外,但是未免给他带来被鬼缠上的心理压力,她略过了这一点,而是对他保证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如果有一天我不辞而别,那在不远的将来,我们一定会再次见面。”
毕竟她是人形真身金一氪本人。
周栖先是紧张了一下,随后问道,“鬼小姐是去轮回转生了吗?”
常蜜想了想,“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更像是夺舍(?)之类的。”
周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进贡失败,两人带着小蛋糕回家去。二楼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常蜜飘上去,果然是周母在弹钢琴。她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夕阳余晖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她无比圣洁。一曲终了,周父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夸着她。她轻轻笑了一下,将脑袋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常蜜呆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周母在钢琴边这么安静温柔的模样。她有些感慨,周父的努力总算有些回报。他固然爱孩子,但更爱他的妻子。当她的情绪需要在周栖身上发泄时,为了不刺激她让情绪恶化,他选择无视周栖,对他事后补偿。
最让常蜜害怕的一次,是周夫人在弹奏完后突然开始尖叫,她无意识的哭泣、自残。常蜜下意识想逃离她,周先生却冲进来抱住她,在她挣扎中被扎了一刀,却依然没有放手。
周栖脸色发白的躲在桌子下,等待一切过去。常蜜缩在他身旁,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指甲深深嵌进她的掌心。常蜜意识到他在发抖,只好姿势别扭的抱住他。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更久,周夫人安静了下来。常蜜听见她艰难的问了一句,“你在流血……是我做的吗?我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她痛哭起来,“我听到我在尖叫,我以为那是一场梦、那是幻觉……”
周先生的声音永远不急不徐,“没事,你只是心生病了,它反映在我身上罢了。这不是你的错,我们会一起克服它的。”
常蜜和周栖缩在角落里,桌布落下将他们的身影藏起。她想到,如果周栖正常的长大,一定会成为周先生这样稳重、温柔的人。
他固然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好丈夫。他有责任心和担当,只是都被妻子占据,无法再分出多余的关注周栖。
他被遗忘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直到半夜。
常蜜第一次面对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她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于对自己的逃避和害怕有些羞愧。扪心自问,如果她处在周先生的位置上,她会如此耐心的对待自己患病的伴侣吗?
周栖一直牢牢地捉着她的手,好像他是漂浮在海中的溺水者,而那是唯一的浮木。
黑暗中,他开口问道,“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常蜜:?
周栖向她的方向靠了靠,语气有些迷茫,“我也会变成母亲那个样子吗?像她那样无意识的伤害别人。”
“鬼小姐?”周栖在楼梯下叫她,思绪从回忆中拉回。对了,她是怎么回答的?
打岔后,她的记忆骤然模糊。索性将之抛诸脑后。
周栖在有意识地避开周夫人,同一个屋檐下她们也有九天没见面。周栖会在周夫人回房后再去练钢琴,他报名了学校校庆节目,会在舞台上表演钢琴独奏。
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在练习前会弹一曲致爱丽丝。常蜜坐在琴身上,安静地陪着他。
突然周栖停下来,拘谨地站起身,对门口说道,“母亲。”
周夫人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门口,她抱着双臂,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地些,但不可避免展露出高傲的神情。她问:“这是什么曲子?”
“它叫《致爱丽丝》。”
周夫人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钢琴边坐下。琴音自她手底流泻。
常蜜不确定她听了多久,但是从她完整地弹完这首曲子来看,她一直站在门外,从头听到尾。这一认识让她心底发凉。
以往两人弹奏的曲目不同,周夫人的曲子更难,周栖弹的相对简单,所以常蜜分辨不出好坏。但是这次两人一同弹奏《致爱丽丝》,她敏锐的发现周栖的琴声更加有灵性。
周夫人的技巧很好,她弹奏从不出错,流畅的从始至终,周栖有时磕磕绊绊,但是他的琴声带着感染人心的力量。
丰沛的情感下可以掩盖他的错误,常蜜一直以为周夫人对他的要求,是带着让他更上一层楼的期望。
周夫人一曲终了,她沉默下来。周栖练琴时会开灯,光明的琴房内被沉默拥堵。
比起常蜜这样的外行,周夫人显然更加敏锐。她站起身自周栖身旁走过,留下一句,“你弹的很好。”
周栖显得十分惊讶,这大他是他弹钢琴以来,第一次被周夫人称赞。
与他轻松愉快的心情不同,常蜜在钢琴上,在两人的气氛之外。作为旁观者,她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违和感是什么了。
周夫人从来不期待周栖,她对周栖的严要求并不是希望他更加优秀。
她嫉妒他的天赋。用教育他的名号,不停的虐待着他。
周夫人走后,周栖冲过来抱住常蜜的腰。他长的很快,个子都快跟她的胸口齐平。他眼睛明亮,“鬼小姐听到了吗,母亲夸我了。”
常蜜心理发虚,总觉得今夜不太平,“时候不早了,我们去休息吧。”
“我想再练一会。”
“可是我真的困了。”她揉揉眼睛,“你父亲应该睡着了吧,我们动作轻一点回房间去。”
鬼小姐比钢琴重要,他把灯关掉,没有换上门口的拖鞋。赤脚走回了房间。常蜜在他身后将门虚掩。
周栖的房间是蓝色调的,头顶挂着飞机形状的彩灯。在他的枕头旁边放着一块槐木雕刻的圆枕,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养魂小妙招。常蜜触觉正常,晚上枕着它睡觉经常落枕,好在意识体晒月光就能充能,倒也不必睡觉。
等到周栖洗漱完毕上床闭眼后,常蜜心神不宁的穿过墙壁,来到主卧内。她的视野不受黑夜限制,被房间内喷溅的血迹吓了一跳。
惨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周先生神情安详的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脖子以下空空荡荡,常蜜会以为他在做美梦。
他的躯干和四肢七零八落的散在卧室内,地毯吸饱血水,走上去会有biaji声。
biaji、biaji——
脚步声在黑夜中如此清晰。
常蜜头皮发麻,她想起沈刻告诉她,周栖小时候父母双亡。她赶忙从走廊向房间飘去,路过琴房时,清楚的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
门虚掩着,她凑到门缝上看去。
里面骤然出现另一只眼睛与她对视!
她惊吓的飘开,琴房的门被缓缓拉开,周夫人的白色睡袍被血染红,吸饱后不停的向下滴血。常蜜知道她看不见自己,但是夜晚是她意识体最凝实的时候,挨得很近会被触摸到。她强迫着冷静下来,赶忙飞回周栖房间内。
身后的脚步声缓慢却坚定的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将周栖推醒,在后者迷茫的眼神中拉着他躲进衣柜中。
周栖奇怪的问她,“怎么了?”
常蜜将槐木枕塞进被子中,营造出有人的假象,然后飘进衣柜中,用大衣将他遮住,脚步声接近了,她匆忙间对他说,“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发声。”
周栖疑惑。
常蜜来不及解释,只是握住他的肩膀,“你先答应我!”
“你不要着急,我答应你。”周栖听到她语气焦虑,一口应和下来。随后他小心的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门把手被转动了。
衣柜是毛玻璃门,隐隐绰绰能看到卧室的景象。常蜜下定决心,反而调整心态轻松了起来。周栖有很大可能是沈刻高死亡率的原因,但是他杀人的起因九成九和今夜的刺激脱不了关系。
少了系统监督,常蜜已经划水一个多月,她决定在离开前小小的努力一把。
她抱住周栖,说,“遇见你,我很开心。对我来说,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好了。等你长大后,一定会有人期待和你相遇。”
黑暗中,周栖的脸悄悄红了,他的双手鼓起勇气放到常蜜的腰上。此时,他还以为是鬼小姐太害羞了才选择在衣柜里吐露心声。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他会努力长高,让她可以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既然她喜欢,他会努力练钢琴。还有最重要的,“遇见你,我也……”
常蜜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门被打开了。
今夜很安静。
你只需要沉默的看着,沉默的活下去就可以了。——她说。
……好。——他说
他等待着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