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陈朔将枕头放在身后,打量着面前这个笨手笨脚整理被褥的紫色兜帽卫衣的女生。首先从年龄上看,这个女生过于年轻,不像是经验丰富的护工;其次,她的动作过于生疏,手指修长白皙,更像是家境优渥的小姑娘。
“……你不是他们请来的护工吧。”陈朔看着身边面前的女生动作笑着发问。虽然是疑问句,却用的笃定的口吻。
女生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依旧缄口不言。陈朔不免失笑,伸手拉了她的衣袖示意她坐在床边:“我只是有些无聊,又有些好奇,坐下来陪我聊聊吧……你叫什么名字?”
陈朔还在恢复期,即使勉强打起精神,声音也并不大。
“……陈姐你好,我是张明月。”张明月犹豫片刻,还是报出自己的名字。
“张明月……真是个好名字。我也有个女儿,应当比你小一些。”陈朔笑着,笑容里却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涩:“我有些对不住她,可如果这条路重走一遍,我也不会后悔。……我偶尔见过她,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希望在没有我的日子里她也能走得坦荡。”
陈朔透过张明月的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看到那个许久未见面的女儿。
“您既然爱她的话,这些话为什么不当面跟她说呢?”张明月低着头,理着陈朔的床铺。
“爱?”陈朔的笑容愈发苦涩,有些话说出来似乎就像天方夜谭:“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或者说我的人生中唯一和爱扯上关系的只有我的事业。我早就怀疑我有精神病了,我或许存在另一个人格,不停地劝说让我接纳成为家庭中的一员,那我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
“……如果我说,这个这个世界是由更高一级的什么控制着,我们的选择被扼制、神智被堙灭,所以我们总会做出并非自己本愿的事情……”张明月知道这些话十分大胆,她不知道陈朔会不会也把她当成神神叨叨的“传教者”。
她本身就是借助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穿梭而来,但在没有任务者的情况,系统几乎不会关注到每个位面细微的变化。
陈朔并没有像过去的某些人一样直接否定了张明月的说法,而是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若有所思地点头。
“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这些话听起来特别不可置信,但是——”张明月以为陈朔能够理解她的时候,却听到陈朔提出了一个让她哑口无言的问题
“你所说的更高一级的生物确实存在的话,那为什么要控制我们呢?于他们而言能够得到什么吗?”
“……它们想要这个世界变得‘稳定’,被它们控制的稳定。”同样的问题张明月提出过,她从王姐那里得到了浅层的答案,但是她一直没想明白,得到位面的控制权之后主系统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然后呢?得到控制权之后呢?是要统治世界吗?”
陈朔问出了张明月心里的疑问,但是她却没有办法解答:“我不知道……”
“没关系,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设想了,只不过……”陈朔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她明显还想说些什么,但她的脸上的情绪淡了很多,垂眸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开口。
张明月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下文,有些好奇地发问:“只不过?”
被张明月的声音唤回神的陈朔抱着歉意朝张明月笑了笑,接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我本来想说,太投入的艺术创作确实是很好的,但终归是要回归现实的——”陈朔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到:“可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构,我又有什么立场告诉你这些事情呢?”
还没等张明月再次开口,陈朔先一步说:“谢谢你,还愿意编故事哄我这个精神病。”
“不是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不是你的问题,真的是有东西在操纵着我们——”张明月觉察到陈朔的状态不太对劲,她没有处理类似事情的经验,只能干巴巴地说着。面对同龄人张明月或许还能用一些强硬的语气,但是面对年长于自己的姐姐露出的脆弱表情,张明月简直束手无策。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呢?”陈朔知道张明月的一片好心,笑着将话题带过:“很晚了,一会帮我熄了灯就去休息吧。”
半夜,陈朔睁开眼睛的时候,揉了揉疼痛非常的额头,今天就是出院的日子,而她也感受到那股不由自主的控制。
陈朔特地看了看不远处柜子上的电子钟确认了时间,窗外天空已经泛白,不多时太阳就会从东边升起,而一切都将在伴随着太阳的出现而被唤醒。
有人影窝在不远处的折叠床上,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下意识地往水杯倒了杯水递给她:“……是温水。”
陈朔接过水杯,温温的热意从杯壁渗透到她的手心,她抱着杯子浅抿了一口,入口的水带着舒服的热意从喉头滚入,滋润了干涸的喉舌,沿着食管往下温暖到她的内脏,让她感觉自己恢复了些许能量。
“陈姐不多睡会吗?”陈朔看着张明月半闭着眼睛,伸手不停地揉搓着,想要尽快恢复清醒。她笑着回应她:“睡够了,你再多睡会吧。”
陈朔一边说一边撑着身体从床上下来,想要往外走。她的语气和动作却让张明月感觉有些许不对劲,张明月马上清醒拦住陈朔,语气紧张又急切:“陈姐你要去哪?”
陈朔感觉到自己手臂被拉扯的力度,回头看面前人脸上挂着紧张的神色并不做假。她有些忘了,似乎有多久没有被别人这么关心过。
不管张明月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自己,陈朔依旧感激她这段时间的陪伴与照顾。想到自己的决定,陈朔还是不想吓到面前的小姑娘。
她沉思片刻开口:“嗯……有些饿了,想买点早餐,你想吃什么?”
“我去买!”
“好啊,”正如她所料,小姑娘开口答应得很快,她也顺着往下说,好像确实只是想买份早餐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医院北门对面的粥铺,青菜瘦肉粥就好了。明月你还能看看你喜欢吃点什么,就当是我请客了。”
一边说着,陈朔一边走到放着衣服的皮包,从其中拿出现金,动作没有丝毫避讳张明月:“还好我备了些现金,不然都不方便。”
张明月接下钱的时候,确认陈朔的状态还算稳定,点点头跑了出去。
陈朔看着张明月一溜烟跑没影的踪迹,不免失笑,启唇低低地说:“……抱歉了,小姑娘。”
要走的人永远都拦不住。
此时正是清晨,医院里被昏暗笼罩,窗外天边泛起了微微的亮光,过不了多久伴随着红日初升,天色就会大亮。
陈朔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天台上走,剧烈的头疼让她每抬一步都是煎熬,但她每一步又重重落脚,好似可以碾压一切。
这样的感受以前有过吗?
似乎是有过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消失了,好像是从怀孕到分娩那段时间。
陈朔一边想着,一边顶着强烈的不适往上爬着,终于来到了最顶层。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防火的铁门,远处的阳光撕开层叠而厚重的云层,洒满大地也穿透了被铁门阻挡的昏暗。清晨的风轻轻带起她散乱的发丝,天际早有自由飞翔的鸟儿肆意展翅,发出清脆的叫声。
清晨,一切都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生命啊,多么可贵的存在,正是因为有了生命,才有一切的可能,才有一切的根源。因为活着,才可以感受这个世界的万般景色和千种姿态。
可是正是因为活着,才会有感受,才更能明白我与“我”的区别。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由高一级的生物所控制,如果‘我’不再是我,”她拖着脚步眷念而不舍地看着这一切,启唇呢喃,却又如此坚定:“……那我也不会成为‘我’。”
也总有什么比活着更珍贵,譬如正义,譬如恩情。
譬如于陈朔而言的,自我。
即便现在只是清晨,街道上人来人往,住院部陪床的人也下来买早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熟稔地用保温盒装上,有拖着疲惫身影做深呼吸的年轻人舒展筋骨……
“……这是您的两份青菜瘦肉粥,姑娘您拿好,当心烫。”张明月接过早餐之后转身向医院方向快步走去,将老板的叮嘱甩在脑后。
张明月感觉到心脏一抽一抽,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她焦急地按着电梯的按键,等待电梯上行的通道中,张明月焦急地看着数字的跳动,单独的空间中她的心跳声似乎如雷轰动。
顺利抵达了楼层,她快速走到病房推开门,心中无限盼望这只是虚惊一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陈姐——”
没有人。
张明月瞳孔猛地一缩,心中的猜指向一个地方,她将早餐匆匆放在就近的柜子上,转身拼尽全部力气跑去。
她发誓这是她迄今为止跑得最快的一次,她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可是还不够快。
张明月跟着内心的猜想一路跑上天台的时候,只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天台边缘。她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张开双臂,就像轻盈的鸟雀一样。
可是那人并非鸟雀,也没有生出翅膀,她只会依靠重力急速往下方坠去——
即使张明月跑得再快,尽管她已经尽可能地伸手,却依旧和那片衣角擦过,什么都握不住。
……
张明月滑坐到地面,将头无力地磕在墙壁上,粗喘着气,一滴滴往下落的泪水滴在地上聚作一滩水渍。
或许这就是所谓崩溃的情绪,一个活生生、认识的人就这样消失在面前,她什么都听不到,脑袋里都是嗡嗡的。
张明月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她什么都做不到。
因为陈朔的行为,没过多久,在天台的张明月被前来调查的警方带走。由于天台的监控完整地阐述了事情的发生经过,因此张明月的嫌疑很快被洗清了,警方只是照例对张明月进行了问询,便让其离开。
从问询室出来后,她看到大厅坐着前来认尸的家属,其中还有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穿着统一的校服,看样子像是刚从学校赶过来。
张明月脑海中想起陈朔曾经提到的女儿,或许就是她。
少女的脸色苍白,神情却有些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紧捏着衣摆的手出卖了她的真实心境。
她们虽然相隔一段距离,张明月直觉地感觉到少女的身份应该是这个位面的女主。但是她现在心情五味杂陈,根本抽不出一丝情绪去接近少女。
她心中只有茫然和后悔,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察觉到陈朔的不对劲,为什么没有提前拉住她,而是真的以为自己说几句话陈朔就会改变心意——她太自大了。
但同时,张明月也清晰地认识到,陈朔和曾经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能够突破所谓的系统限制的不仅仅只有特定的“主角”,而是所有人。
无论主角或是配角,在独属于她们的人生里,没有什么是能够被控制的。
张明月正发散思维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晃动了起来。她定睛看向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的少女,眼前的一切以少女为中心变换成黑白,然后变成粉末又被重新构建——或许这就是世界的重组。
在一切变化的时候,张明月看到一条亮光从远处飞来,径直没入这个世界的中心。
又有任务者了吗?
这次,她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