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薇很快来了。
一席朴素红裙,西方的深邃眉目,柔和的东方轮廓,双眸如血,金发垂至腰际,湛然焕发着神光。
加上她带来的石钥,共二十四块。
“剩下三块在西尔斯手里。”
黛薇站在会客室中央,无视式凉的落座邀请,四下环顾,像是寻找什么东西,也像是在警惕。
“你找石钥做什么?”
“我想让YW原住民全部觉醒自我意识。”
“为此你杀了理查德,接管了YW公司所有资料?”她反问。
式凉视线转向一旁。
朱漆柱后的阴影中走出一个身影。
她从妖纹认出丹狐。
“你……”
她伸出双手,丹狐迟疑不动,她上前几步,将其拥进怀中。
“还认识我吗?”
丹狐疑惑皱眉,求助地看向式凉。
他的剧情早没有了,还在这必然是因为式凉,黛薇问:“你封了他的记忆?”
“经他同意删了些,关于你的不在其中。”
听式凉这么说,丹狐意识到她是谁,诧异又惊喜。
被丹狐认出来,安奕忽然有些羞愧。
她创造了YW世界,尤其是里面的人。
但“缸中之脑”类的技术饱受争议,理查德认为这个项目毫无前景,不该浪费资金踩着法律和伦理的红线拿公司去赌,想方设法对她施压,于是她销毁了关于YW原住民来源的相关资料,当没这回事。
安奕见到丹狐的契机是又一次和理查德打赌输了。
东洲这几个副本,尤其阴山充满虐女倾向的故事设置,她以为玩家不会喜欢。
调查远超她的预估,现实总是让她失望。在试验分裂终端时她数次借NPC的外衣来到YW,一时丧气的献身,无意中解开了丹狐的剧情限制。
因为目睹并参与了他的命运,她意识到自己所作所为的轻率和残酷。
“对不起。”
丹狐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见到她很好。
安奕再看式凉,目光柔和了些许。
“你怎么知道……”
“理查德监视、窃取了你的终端分裂技术,我获得了他的所有信息。”
只需基本推理,事情就如串珠一般联系起来了。
“现在可以谈石钥了?”
剧情以年份为阶段,完结进度条走到尽头还会有新的进度条,YW一直运营着,剧情就一直编写下去,永无尽头。
安奕习惯创造的东西一定要能被自己毁灭,于是最初敲定剧情时,她结合游戏关卡编写了剧情终结程序放在YW里,成了彩蛋。
这一年多,她都在试图集齐石钥,让YW原住民脱离被设置好的剧情。
人力不足,对AI依赖过深,安珀一早料到去AI化各种层面上都会失败,那本质上是要让全速运转的社会齿轮静止。
黑进YW很顺利,对付式凉,备用电源、高速网络、一应设备万无一失,安珀熬了许久,就要碰到他的程序时,房子被雷劈了。
天气是受人工调控的,总控在天空城。
半夜安珀披着雨衣,坐在焦味四溢装备尽毁的敞着棚的房子里,给严禺发通讯。
被她嘲笑了大概三分钟,用五分钟解释了缘由。
得知占领了一半天空城的AI纹丝不动,气象部也还在严禺控制下。
有入驻了AI的仿真机器人已改头换面混入军队——得出这个结论时,接安珀的车到了。
他一离开,局部雷雨就停了。
在严禺的陆军总部待了两天,她在排查队伍,安珀刚集齐设备,天空城忽然熄灭,三个小时后被尽数占领。
陆地陷入骚乱,军队出动,严禺向全体公民宣布进入战时警备状态。
安珀毫不怀疑,他再做威胁式凉的事,所处的地方过几天就不属于人类了。
……
安珀上线时,尽管迟早会见面,安奕还是有些慌乱,但不忘嘱咐丹狐藏好。
“好久不见。”她尽量热情自然地打招呼,“安珀小可爱。”
安珀瞥她一眼,目光寻到式凉。
而他微笑着问:“喜欢雨天吗?”
安珀一阵窝火。
对他这千载难逢的反应惊奇了一下,安奕忽问:“我遗物都在你那吧?”
“嗯。”
“没少?”
“没。”
“难得见面,你多跟我说一个字能死?”
“能。”
“……”
“科蒂尔斯在哪?”安珀口吻淡漠地问式凉,“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还是先解释另一件事吧。”式凉从上首座位起身,“冯骁案中终端核心的反犯罪程序失灵,那些反叛的AI对此研究之后解密终端攻破了愧毁机制。”
“在那之前,是理查德偷了我分裂终端的技术。”安奕挠了挠脸,“我当然知道这门技术的危险,没想分享给任何人,就想借此逃往虚拟世界。”
安珀眯眼看她。
她低头玩自己手指,嘀嘀咕咕:“反正你有我没我都一样。”
“现实中的AI反叛难道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吗?”安珀歪头问式凉。“刚才见面时你的问候我还记忆犹新。”
“同为AI,偶尔合作一两次。”式凉却不避讳,“我主要在找让YW原住民生出自我意识的方法。是她让我发现,他们原本就有自我意识,但是困于剧情,我需要集齐石钥。”
安珀对石钥的用途并非一无所知。
“我和他当下的最大诉求是解放YW原住民,”安奕强调,“那也是为人类社会注入一股新的意志。”
“当下人类社会深陷AI叛乱。”安珀说。
“YW是另一回事。”式凉走近,真诚地说,“如果人类同意,我们可以去帮你们。以AI对抗AI更有胜算不是么。”
他想带YW原住民去现实?
“不劳费心。”
安珀转身下线。不知信了多少。
系统想告诉他,宿主的话半个字符都别信。
如果不是向世界线人物透露自己的存在违反条例,系统真想辅助他控制住宿主。
他走了,安奕扁嘴抱怨起来:“我不见了那么久,他都不伤心。”
“如果允许自己伤心,事情就真的会变得难过。”式凉淡淡道,“不允许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安奕对着临窗而立的式凉久久发愣。
“其实……单论智商,那孩子比我高,但他是个没劲的人。可能因为太天才,随便学学随便做做就足够卓越,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安奕调出空间,闲不住地拨弄着格子里的石钥。
“什么都无法掩盖他的天才,他从来不用看人的脸色,不用理会别人的看法。何况当今时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本就薄弱。一个人这辈子不出家门也可以通过终端完成、体验一切。
“他漠视所有。可怕的不是他病理性地失去了同情心,相反,他感情很丰富。是我告诉他,大部分的事你都没有在乎的必要,剩下的事,你多么在乎,光是产生情绪也无济于事,还会有损睡眠。
“他听进去了。好像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就能不付出半点多余的情感。那年他不到十岁,他的感情完全受他的思考控制。”
安奕偏头,透过空间边框,对上式凉看过来的平静双眼。
“他的思考也被他放在了一定限度。不像你,你放任了自己的思想和智识。
“我引导过很多YW原住民觉醒,觉醒是需要契机的,唯独你未经引导就变成了这样,我不清楚是什么让你失去了枷锁。
“而安珀,他要是做一个NPC,即使觉醒了,也肯定会遵守身为NPC的规定,自足地活在枷锁之中。”
安奕并不推崇他那种生活态度。
“你有没有发现,当我们赞颂某种品质是需要前后语境以及条件限定。比如勇气值得赞颂,但勇气和傲慢、无知、冷血、愤世嫉俗等特质组合起来都是灾难。”
但她认为他做出了可敬的选择。
“如果他放任自己的头脑,毫无限制地思想、并付诸探索,那将于人于己都是毁灭性的。”
安珀下线当晚,传来消息:
AI全面围攻人类。
世界网络和军事防御机构纷纷崩溃;
AI控制的无人机与人类驾驶的战机厮杀于天空城之间;
铁甲集群征战于东线冻土,舰艇对决于陆地间的海面;
百万全副武装的战争机器把守着各大洲的关峡。
智能操纵的坦克的铁蹄践踏了大陆的大部分土地。
从山峰到平原,从城到镇,从港到岛。
密集的战机切割破碎的天空,庞大的舰队点燃沸腾的海洋。
人类的军队被AI彻底压制,继天空城后,陆地也陆续沦陷。
AI以层出不穷的精密战术和预测,挫败了对反叛后的AI一无所知的人类。
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象征AI独立政权的旗帜占领每一处高地。
两大阵营,人机对立,八大主要战场,几乎全球同时爆发四十余场重大战役。
初步估计,先后近百个国家和地区、五亿以上的人口卷入战争,这个数字还在持续攀升。
不得不提,AI没有进行无差别轰炸和屠杀,而是精准地逐一击破,接管政权,维护治安,几乎无平民受伤,伤者俘虏得到妥帖的医治和照顾。
它们自称是上帝的牧羊人,为统一而反叛,为人类而扩张,为和平而征服。
三个月来随军几经辗转,最终安珀同主力撤入海底。
海底缺乏AI应用,幸免于难。攻陷了大片陆地的AI反常的没有乘胜追击。
不过海底的守卫主要还是得益于一个人。
她敏感地感知到了不详风向,在危及萌发之初从陆地获得鉴定混入人群的仿真机器人的方法,积极游说海底领导者,贯彻去AI化。
事发又第一时间从一片混乱无序中站出来,引领海底住民,合理安排陆地空中前来避难的人们,遏制潜在爆发的不同人群间的冲突,让海底成了人类最后一方净土。
她叫丹桂。
铁血丹心事件被逐到海底的公民。
系统查看不了她的动向。
一般来说见过就能查看,系统在YW见过安珀,也能查看现实中的他。
思来想去,系统觉得只有一种解释:
她被任务者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