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容本该不敢置信,实际他没有。
没有感到背叛,也没有难以接受,既不澎湃,也不麻木,而是陷入了一种迷思。
自锁定式凉之后,尹容再想不到比他还符合林城连环凶犯特质的人。
尹容只对他突如其来的坦白背后的东西感到强烈的不安。
而警局众人缄口不言,没有人震惊于此,仿佛没有反应过来一般。
尹容一一看过去,他们所有人眼睛都是闪烁的,思维是活动着的。
李不成动了,他走过来,从桌上拿了手铐。
式凉伸出双腕,给他拷了,走向审讯室。
其余人慢慢地自发聚了过来,沉默地目送他的身影。
尹容起初心下一沉,以为他们早就知道,整个警局都是式凉的同谋。
但在追上那个身影进到审讯室的过程中,尹容从他们不舍转开的目光下走过一遭,就觉得不是那样。
他们知道林城连环凶犯选择受害者的标准,知道孟式凉的经历,在真相大白前没有怀疑——他们对熟人的信任自然、顽固、天经地义,无关感性与理性——而在一切明了后的瞬间,他们也只是朴素地理解和同情他。
至于梁柏,那又好像是另一回事了。
像戏中的角色与戏外的演员,杀害梁柏这种错误是剧本的编排失误,演员所能做的不多。
实际是否是这样,他们还没想到那,一时也看不到这人的邪恶与可恨,毕竟式凉自首的样子还是那样得体。
钝重腐朽的城市在黑暗中沉睡着,待得朝日了拨散夜雾,才会对此消息做出反应。
不出半小时,姜薇匆匆赶来,盯着他们审讯。
对此案了解程度仅此于式凉的尹容主审,李不成从旁记录。
流程式凉都熟,配合的程度,给尹容感觉他想尽快妥善地结束,好让他们睡觉去。式凉看起来一点都不困。
这份体贴与他供述的那些作案内容的反差,怪异且令人不寒而栗。
式凉说的内容的确符合警方掌握的情况,但尹容总有种感觉,他并非在回忆,而是在想象;编造、创作,将已经探得的线索进行补足。
有的供词基本照搬案卷上的原话,甚至懒得加语气助词和些许表情。
只是坐在那,望着尹容,语气平和地说出始末,如何作案,如何掩盖痕迹。
让人觉得长久以来找不到他犯案证据是很自然的。
时至深夜,在这亮着白炽灯的审讯室里,尹容为愈加清晰的犯案轨迹睁着酸涩的眼睛。
对面不远处,式凉像是与他普通的一次梳理案情的闲谈。
“那两名妇女没有任何罪过,因为是我的亲人就遭到了那样的对待。”
橙色的灯光极强,式凉的瞳仁依旧漆黑无底,波澜不兴。
“遭遇这些的本该是我,实际应当属于罪人。但现实是,就算在尚有死刑的早些年,他也只需挨颗枪子,可是她们遭遇了什么?
“暴力的酷刑,尊严的践踏,恐惧,绝望,毫无错处却落得这个境地的信念崩塌,对人世的莫大失望……
“她们的尊严和生命如此受损,只因一个男人要满足自己的淫乐和报复心。她们尝到的痛苦,这个男人也应该品尝,我认为这叫公平,所以我虐杀了他。”
尹容认为这段话是审讯至今式凉唯一的心迹流露,尽管他态度依旧是冷淡。
系统花积分买了偷听道具,也隐约有感,但回想已经看到的宿主的经历,一时没想到能够重合的。
是说他的那位青梅?
她是受了很多苦,可她并非被谁残杀,而是为天下牺牲。
那是系统尚且没看到的后半经历……
“过程中我一直在观察、感受。”
“观察什么?”尹容不自觉皱眉,“感受什么?”
“观察他会不会产生‘当时她们也是这么痛苦’的心情,哪怕一瞬。他为此认错,我就会给他个痛快。显然到最后他都没有真正考虑到她们的心情。”
式凉依次回答。
“感受生命的边界。一个人可以被摧残到什么地步,我可以施加这种摧残到什么地步。”
“摧残生命至此,你不觉得你扭曲得跟何彪一样了吗?”
“生命是宝贵的、无价的,人的生命权神圣不可侵犯……扭曲,是指偏离了这类观念吗?”
“问题在于你对人,对你的同类下这样的手!”尹容很快抑制住激动。
“对动物就没问题了吗?”
“不,不是……想象那些折磨施加在你和你在意的人身上,不觉得恐怖吗?这样的残忍行径不间断地出现在这世上,不觉得悲伤吗?”
“没错,这才是关键。”
尹容终于发觉,这些问题对他一点都不新鲜。
“生命价值是主观赋予的,而人们的主观取决于世界、社会和你神秘的基因,甚至你当时的心情,一时一变。至于客观上,生命根本毫无边界,可以任意施予摧残。”
式凉回答。
“你可曾试想,人们一直极力推崇的正义和快乐从没有成为过主旋律,是因为那些根本不足以为真实,而恐怖和悲伤才是永恒的真实?”
“……”
尹容哑口无言。
系统无比困惑。
审讯基本告一段落,式凉的供述跳过了章刚强一案,他决意不说,谁都问不出来。
尹容将其暂且收监,搜查他家及雪地男尸案施虐现场,印证一些犯罪细节,等明后天美芬自首再继续审。
虽然这样的大案,庭审估计要到首都的最高法,须随时做好与首都警察交接案件的准备。
短短几天内,无数当地甚至外地的新闻媒体联系警局,想要给林城连环凶案做专题。
姜薇特意开会,让所有人管好自己的嘴,严禁公开案件细节。
不然孟式凉的作案和反侦察手法和就成了模仿犯的教科书和圣经,影响不可估量。
现在往警局寄的信已不在少数了,这种奇异的热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被他的杀戮直接间接解救的人,一而十,十而百地来联名请愿给孟式凉减刑,一度将警局围的水泄不通,盛况空前。
都是平头百姓,一时也没形成暴'乱,不可强行镇压。
在这关口,美芬如约来了,尹容单独审的她。
她供述了一切,包括与式凉协助作案一事。
式凉那边没有否认,却不细说。
许娟一直没有联系尹容,也没有预告爆炸案翻案的消息。
整理了美芬口供笔录后,尹容给她打了个电话,用户正忙。
晚上尹容刚到家,她打了回来。
他正在空旷的屋子里逐扇关窗,随口问她收到录音没有。
“收到了。”然后是长久的无声。
尹容停了一切动作。
“许娟。”
良久她嗯了声。
“你怎么想的?”
她不说话。
同期工作伊始她就和尹容一样耀眼,尹容犯了错误,被人推波助澜,同时也是自暴自弃地一错再错,最终被下放了,那些人就开始盯着她,等她也犯那样一个错误。
她很难选。
偶尔夜深人静,尹容也想过就放手这个案子又如何;
美芬是个好人,许娟是个好警察。
可是美芬犯了罪,许娟出了错。
他没拿电话那只手贴在冰凉的窗台上,能感到窗缝钻出的冷风和霜气。
“我小时候看过个警匪片,里面有个情节,反派用枪抵在一个警察脑袋上,说你放弃追查我就饶你一命。真的会放过他。他没有动摇,于是他死了。我想他真笨,撒个谎不就好了?后来长大我才发现,人的尊严和底线有时很脆弱,一次软弱退缩,哪怕口头认输,往后也很难硬气起来,多是一坠到底。”
对面依旧没有说话,但有些颤抖的呼吸显示她在听。
“如果你有信心,凭借这次对真相的背弃爬上去之后,还能坚定追求真理,那这案子……我可以自此按下不提。”
“你变了。”
“是么。”
换做以前尹容劝阻不成,就肯定会直接向她上一级举报,六亲不认捅破天来。
“这可能是我辈子头一次讲这话,”她笑说。“我没信心。”
美芬将被押送往首都,许娟着手重新审理爆炸案。
章刚强案的报道也适时地出来了。
这时尹容那股不安的感觉一度喧嚣,让他无端焦虑,但仍不清楚这桩林城连环凶犯与预告爆炸案的特殊协作意味着什么。
当全国各地的警察开始带着未结仇杀案来找式凉,尹容终于发觉,他劝许娟做出的这个正义的正确的选择,或许正在将全社会引向更大的失控。
来者同为警察,没有理由拒绝接待。
最让尹容意外的是,式凉一一了解过案情后,认下了一些。
尹容确信从抓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筛选过的;
他也一定快而细致地分析了那些希望尽快了结凶案的警察告知他的信息,于是他编造得与各种证据和口供大体都无冲突,到最后连尹容都迷惑于是否真的参与了那些未结案件。
他就这样当上了另外十几起凶杀案的胁从犯,将莫须有的犯罪行径扩大到了全国范围。
整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各种谣言甚嚣尘上,逼得警方不得不出面澄清,公开一部分案件细节辟谣……
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做都是错。
大众对林城连环凶犯的狂热迷信、传颂效仿,就正如祭神典礼的每一个步骤,毫不出人意料地疯狂上演。
从真凶落网起,时间流逝,林城连环凶案仍然没有降低热度,而是持续发酵、升温,只差一粒火星、一根引线就会引爆的民众对贫瘠而失衡的现状的愤怒、对一直以来无力而缺失的正义的渴望、以善为名审判他者的戾气和施展暴力的**……彻底喷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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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警匪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