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来了?”
何丽梅塌歪进对面椅子,笑容洋溢在嘴角。
式凉举了举手中的课本。
“挺守信的嘛。”
那之后式凉寻隙就去。看守所管得松,看管何丽梅的警员不仅跟她混熟了,还认识孟式凉。
何丽梅勤奋有悟性,对学会的每个字都喜欢,很快就从基础出师了。
爆炸案专案组排查线索走的是量;
纪念馆爆炸当日及以前可考的客流、从垃圾桶翻被剪去字的报纸、贴了剪字的信纸售卖渠道、那几天来往过虎头街道的邮递员、近期来林城的高中学历以上的人员、城际可燃易爆包裹等。
进入纪念馆需要登记,但混进去不难。
排查到最后,唯一称得上有效的线索是:两起爆炸的炸弹核心技术和残留物成分一致。
第一起爆炸案并给李不成的冷库人头案是个错误。
但专案组并不想纠正这个错误,毕竟那将增加数倍工作量。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虎头街道派出所管辖边的风俗街接连死了三个人。
清下水道的工人发现了尸骨。急需探查下水管道及附近居民楼。
跟拆积木似的,李不成接手了下水道藏尸案,两起爆炸和冷库案都堆一块由专案组负责。
“……所以好消息是,我们经费多了一倍。另一个更好消息是,林城连环凶犯没准开始跟其他犯罪者联手了,我们抓到预告犯也能逮到他的马脚。”
“经费就多给那点。”有人抱怨。“加上林城连环凶犯都相当于是四个案子了,还都那么大。”
“行啦,别叽叽歪歪的!”
专案组领导撑着腰,一个个往外撵。
“连轴转几天了,都回家好好洗洗明天再来!一个个都臭得跟溺死在粪坑的猪似的。”
……
尹容决定跟陈俊杰分头行动。
李家虽顽固,但陈俊杰好歹救了他们家的孩子,多少说得上话,尹容也教了他该怎么说。
而孙家,女方怀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不方便打掉,最终可能还是耽误不起,得跟李家结亲。所以尹容让陈俊杰劝李家来提亲。
尹容没跟孙老太太唠上几句,李家的人竟真来了;带着两筐红鸡蛋和点了红点的白面馍馍。
陈俊杰饿狗似的跟在人群后面乱转,透出点忐忑和渴望的神色,尹容猜想他是头一次当红娘,迫不及待想吃媒人饭了。
尹容从中说和,双方一番来往后,好歹安生坐下了,李家人说明来意。
“今天来这,就是为我们家小孩的救命恩人做个媒。”
尹容:“……”
孙家人紧绷的面皮却放松了。
不是老李家那个老光棍。对象是个有体面工作、年龄和女方相当的小伙子,本地人。
尹容把陈俊杰拽到外墙根。
“为什么变成了李家帮你跟孙家提亲?”
“不是你说的吗?”
“我说得明明是……你本国语法还会听不懂的?!”
“我听错了?那怎么办?”
就算听成那样又为什么还照做了啊?
尹容空洞的眼睛映出屋内拉亲说媒的热烈场面。
一句含糊不清的交代,就把同事婚姻葬送了。
他不自觉双手抓上自己的头发,发丝根根脱落,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黑线团一样的头发,考虑要不要当场锤烂陈俊杰的头,免得他过上不幸婚姻生活时哭着来找他……忽听到陈俊杰沮丧不已的嘟囔:
“真的是我弄错了吗?现成的老婆孩子没有了?”
尹容震惊了两秒,又用一秒平复了下来。
“没事了。是我记错了。”
陈俊杰惊喜地抬头看尹容。
尹容顶着他期盼的目光坦然地说:“就是想让李家帮你提亲的。”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还健忘了呢哈哈哈……”陈俊杰大笑,拍着尹容后背说,“改天去医院看看吧,可能是脑子累出病了。”
“……”你脑子才有病。
孙家开始生火、杀鸡;
李家人去借桌子、打酒。
那姑娘不丑,性情也温柔,尹容几次来,她都紧着赔笑,但眉间拢着愁云,未见她真正开怀过。
等着吃饭的陈俊杰坐在她对面,兴高采烈地跟她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引她捂着脸一阵阵发笑。
尹容婉拒了他们的挽留,回警局写文书。
临走时,陈俊杰正小心地伸手摸她肚子。
放眼望去,警局内只有李不成,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摊上三条命案的焦头烂额。
跟尹容打了声招呼,他继续翻风俗街的现场的照片和人员的名册照片。
“多了挺多人。”
“又找到尸体了?”
“还是那三具男尸。我是说新来了不少姑娘。”
“……”
突然传来门开合的声音,最里间办公室走出个肥胖的中年男人,脸涨成猪肝色,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李不成也不跟他打招呼,只是望了望姜局办公室的动静,然后淡淡跟尹容说了声。
“董副局。”
“从没见他来上班。”
“人家忙着做生意呢。”
“法律不是禁止公务员……”
话说一半尹容自己哽住了。
空气安静着,尹容坐在座位上,呆望着天花板上落满灰尘的扇叶。
“你调解成功了?”
“陈俊杰要成家了。”
李不成没弄懂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感觉如何?”
“怎么说呢……名不虚传。”
他没头没尾的一问,让尹容思绪翻涌。
“从未见过这种办案强度,不到一个月,杀妻碎尸案,爆炸预告案,新老连环杀人案……也就头一天的奸杀案犯人自己送上门了……”
一直在行动,还什么都忙不出来,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啊?
“我发现林城连环凶犯根本不需要多高明。”尹容苦笑。“有那么多人堵在抓捕他的路上。”
无论调解方法,还是林城连环凶犯的屹立不倒,如式凉所说,转移视线。
“为啥执着于林城连环凶犯?你们松江跟我们这南方的南方八竿子打不着啊……”
尹容正要开口说什么,忽有一人推门而入。
看着眼熟,尹容一时没认出。
“你好像是叫丽丽?”倒是李不成认出了她,“越狱了?”
她穿着土蓝的厚衬衫和裤子,素净着一张鹅蛋脸,颊上没多少肉,半合的眼下有轻微的眼袋,但还是不到二十的样子,有股凄楚的美。
“是表现良好提前释放。”
何丽梅原本没什么表情,闻言翘起唇角,抛去个媚眼。
“我发廊几个未成年小姑娘的监护人是我,政府福利机构收容她们的程序文件在你们这,有需要我签的吧?”
尹容给她找出来,她瞥他一眼,把纸拿到李不成桌子上看。
她管李不成借笔、顺便打听了什么。
听罢她久久沉默,尹容从她手里收走文件时,听她自言自语。
“那孩子为什么不肯爱那么爱她的妈妈呢?”
李不成凑过去,跟她认真细致地描述了什么。
“没见过那样的从业者。”
李不成并不气馁:“如果你福利机构里的姑娘能帮忙看看就太感谢了。”
“你描述的是?”
“我姐。”
见她表现出深切地同情和关心,李不成搓搓自己的寸头。
“因为当年那事嘛,我双亲的饭碗没了,一时难以为继,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姐比我聪明比我懂事,我当时浑的不是东西,我妈把我吊在院里柳树上打,我也不学习。后来家里揭不开锅,学费交不上,他们把我姐卖了,我才突然清醒。”
“哈,这么看来我爹妈还不错,至少没卖了我。”
“那你……”
“我妈不顺心掐我,我爸不顺心喝酒,喝多了打我,我觉得我在那个家活不长,就勾搭了男的私奔。”
她手指抠着一摞纸的边,撇嘴冷笑。
“还没跑出关那男的就怂了,想回家又没钱,把我卖了当路费回去了。”
“哎……”
李不成无话可说,只剩一声叹息。
“我在学认字了。”
她低下头,目光慢吞吞地在手边的笔录本上滑过,寻找着自己学过的字。
“他、狗、娘、仁……这个念啥?”
“婊。”
“婊'子的婊?”
“嗯。”
“一直听人这么说我们,果然是女字旁。”
她用指尖在纸上揉捻那个偏旁。
“女字旁的字多么。”
“嗯……比反犬旁多。”
“但比人字旁少吧。”
“好像是……”
尹容远远地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听到这,心中震动了一下。
眼前忽然闪过城南公园现场的一生一死的两个女孩,那个女孩挺着大肚子茫然呆坐的样子,和那根戴着女戒肿胀肥胖的手指。
他顿觉悲哀,还有说不出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