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礼部官员站出来询问封后大典的礼制,转移了炮火,圣上对此兴致缺缺,封后大典礼制循旧便可,只敦促动工开凿南江的运河。
南江乃前苍国境内的一条大江,令其与鸶水航运相连,加固其地统治的同时益于经济和交通,对祁陌来说比封后重得多。
年复一年,共计七个春秋,大玥八年春,鸶南运河竣工,帝后决定南巡,一字并肩王监国。
式凉随行,系统也跟着去玩,同时系统注意到一字并肩王俞凌川,不知他独守空城看祁陌和妻子出去玩是什么滋味,应该和任无衣是一个味道。
因公出门在外,式凉又是工作狂,任无衣以为消息得断个十天半个月的,倒也没什么感觉。
打从一开始对他就没什么感情,但式凉的模范程度已被无数曾等着看他们笑话的大玥人奉为美谈。
既然式凉如承诺一般,七年如一日地在认真做自己的夫君,任无衣自然也仁至义尽……这个词不大恰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没成想,式凉来自南方的信自他离去次日起,一天一封准会送到,风雨无阻。
信上一手自成一派的好字,内容不过鸡毛蒜皮,河道主管头上秃剩几根毛都着墨一笔。
偶有风光游记,这时便会同信件夹带一点当地小吃和新鲜玩意;
有时他记录见过的妙人,与之相交的感悟,也同信件寄来那友人的诗词画作;
有时他写同地方官扯皮,针砭时弊,因着他文采不赖,着实妙趣横生,读来身临其境,每每沉浸在文字中,任无衣几乎错觉自己就在他身边,与他同游,听他呢喃絮语。
某天晚间黄昏时任无衣又收到一封信,白天已经有一封了,任无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拆开一看,任无衣惊疑不定。
“忆君心似南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信上就这两行字。
早先他对式凉飘渺的好感如今已然变成了习惯使然的依赖,默然相处时的安心,和没有一时会厌烦的对话,他很少会想到这能否被称为爱。
他们对理想之爱的理解倒是很接近。
但这类书信透露的情爱是另一回事。
式凉他想干什么?
以前任无衣都会回信,这回眼睛盯在信纸上,半宿都想不好写什么,写什么都不敢寄出去,干脆就没寄回信,当天晚上便做了个梦,内容醒来忘没了,遗留的感觉却无比强烈,既像好梦又像噩梦。
望着桌案堆积的纸团,又油然而生一种惶惶然来,怎么能不回信呢……任无衣哀叹,意识到自己荒废了公务,一头扎进了情爱的烦恼。
式凉人跑那么远还给他来这手,狡猾至极。
次日的信依旧来了,家长里短事无巨细,没提昨天的情书和回信的事。
任无衣松了口气,又空落落的。
当天傍晚,火烧云连绵于天际,灼烧着整片苍蓝天空。
他又来信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将信纸倒扣了半天,任无衣感到的那股冲上头颅不受控制热度也没消下去。
谁准他这样轻狂地撩拨人的……不行,这次得回信了。
原想写点孟浪的让他难堪,落下往日只写圣贤文字的笔,任无衣还是矜持了。
“绿叶红花春意浓,千里念行客。”
把这短短两行墨字折进信封里,漆封上,再三确认,从寄出去的那刻起任无衣就陷入了焦虑,甚至莫名恐惧些什么。
这几天感到的心绪激荡简直荒谬。辗转反侧想了半夜式凉为什么开始这样,任无衣给自己熬那碗镇定安眠的中药终于起了作用,沉沉睡去。
次日等着他的,是一枝灼灼其华的桃花。
柔润花瓣鲜嫩无损,香气馥郁,任无衣暗骂式凉为难信差,又骂自己什么还在乎信差了,拆开信件。
“折枝桃花,也慕玥北春,寄相思。”
从第一封情书开始到现在的三天里,任无衣首次有了笑意。
南方美人如云,柳如烟,花似锦,烟花之地多如繁星,他这样是不是太过浪费了。
任无衣这次应对得自如了些。
“最关情,折尽桃花,难寄相思。”
任无衣找不到类似桃花这样的情意绵绵的东西夹带在信件中,写了个治疗水土不服的方子垫在情诗底下。
第二天没有回信,普通的信件也没有。
任无衣憋了一天,第三天一早问管家,到晚问了不知多少遍,没有信来。
这下好了,可恨他玩够了鸿雁传书,任无衣生活虽照旧,平淡心情却再也不复了。
到了中午,往常的工作只做了一半,任无衣想他说不定是在等自己主动去信。
拿不准叙事和言情的比例,到了下午一桌子废纸卷,他忽然觉得不成,又想写信骂他。
然而当天傍晚,式凉回来了。
“在那边总会走神到你这,干脆提早回来了。”
整张桌子堆着的纸团一半温情一半斥骂,任无衣僵硬地站在桌子后面,在式凉询问的眼神中,故作镇定地问:“跟谁学的?”
“嗯?”
任无衣趁机把桌上的废纸抱进纸篓:“那些不成体统的信。”
“我们成亲以来,从未分开这么久、这么远,我相信你自己一个人可以,但又觉得你会想知道我每天都做了什么。”式凉道,“那天,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是我想你,于是信就不成体统了……这样看到你真好。”
任无衣愣愣望着他。
“你刚扔掉那些我能看吗?”
式凉话音未落,任无衣抱着纸篓冲出门外,徒留一阵清风擦过。
依稀听他说了声“烧了”,随即折返回来,撞进式凉怀里。
式凉有些猜到,忍笑抬臂回抱任无衣。
大玥十六年春,江山稳定,皇后银氏诞下一子,同年,式凉辞官回乡,任无衣同请。
颜式凉老家在南方,当年随圣上南下,式凉便看中一方莲塘,这次回来,承包莲塘,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在四十来岁的年纪提早过上了退休生活。
式凉如此心宽是因有祁陌在,更因有无衣,不然他大概会工作到死。
如今则无比清闲,炎炎夏日泛舟莲池消暑,荷花十里,清风鉴水,莲子清如水,莲心彻底红。
“我以为你先见过银桦会喜欢上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任无衣突然提起这茬。
一叶小舟,式凉和任无衣各在船头船尾两边。
“你认识她?”
“京城权贵圈子就那么大,各世家之间或多或少都有些联系。”
“我和她无缘。”
任无衣眯起眼睛:“是说但凡无缘流放,你就会跟她在一起吗?”
“你当缘分只是一桩事件的契机吗?”式凉轻巧反问,“是一生的走向和选择。”
“所以?”
“在我数不胜数的失误、错误和蠢举之中……”
鸶水之战是真切存在理智之内的失误,见花夜离错过封赏是犯傻,定远侯发难听之任之那时他不会想到今天,只能说世事莫测。
“遇见你、选择你,已经成为我接受这几十年生命的理由了。”
自从那次南下分离,他便不吝甜言蜜语,任无衣勉强习惯了:“你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我连你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
式凉买下这里是以为他喜欢莲花,他平日画莲、食莲,风姿似莲。
“为什么喜欢蒲公英?”
“顽强,药用价值,还能吃。”
“这些莲也都有。”
“最重要的,是慷慨。”
任无衣伸手摘下一枚莲瓣,船身轻轻荡漾,水纹由船底扩散。
“蒲公英会让它的后代飞上天空,自己寻找落脚点,而莲的后代,依旧会落在污泥里。”
莲瓣被揉成一团,落入水面,愈沉愈深。
“但蒲公英的自由,也不过无根飘浮,去留随风。”
“我母亲爱莲,因为它是不会凋谢的花,只会衰败下去。
“我正是因此不喜,叶子落尽也就罢了,偏偏支着枯枝败叶,仿佛无止境地被衰老蚕食,病气森森。
“她还喜欢《无衣》这首歌。她推崇同衣而披的同胞之爱,却又总不免想到‘衣’是战袍。”
任无衣脸枕在一边手臂里,一手垂下船舷,指尖点在水中,轻轻缓缓拨弄水与莲叶。
“于是她给我起名无衣……任其无衣,没有战争,不需战袍,乐观团结的人之友爱也永存。”
式凉头一次听他说起。
“背负着如此期待,你的性情发展成了这样。”
任无衣不爽地抬起头,甩甩指尖,水珠飞溅到式凉脸上。
式凉失笑。
“你还说我,你呢?”
他从没跟任无衣说过他们相遇之前自己的事。
“问就是没有喜好,没有嫌恶,没什么好说的。”
式凉微笑着垂头。
任无衣爬过去,在摇晃中捧起平衡着船的式凉的脸。
“要有人问我,知道什么才算真正了解一个人,我会说需要出生以来事无巨细的履历,可对你不是。不管你做过什么,在我,你不过是个温柔诚恳的人。”
他凝视着式凉的眼睛。
“以前我当母亲的教诲和期待是负担,现在我觉得感谢,谢谢她让我知道爱大概是什么样子,我才能爱你。”
式凉脸上不见了笑影,目光沉沉。
即使在他感到危险时也没有这样长久思索,任无衣被他看得忐忑,也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不自觉抿唇,忽感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道,身体坠入那个怀抱,嘴唇也被吻住了。
毫无杂念,也无侵略性,仅仅亲昵地,有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