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要经受的试炼。”
穆恩豁然开朗,热切地瞭望塔尖那片光亮。
“不然地底怎么会有光,还是这样纯净柔和的白光?那是神安睡的地方!”
“深处真有神?也有天使?”希儿抬起眉毛,“自己看着醒不行还要人叫?”
穆恩用眼角看她:“慎言,时候到了神会审判你,你要付出代价!”
希儿捂住嘴,又在胸前拍拍,做出老实害怕的样子,把穆恩气个半死。
个中缘由路路一时说不来,水没淹到一半了,式凉认为可以稍后安全了再仔细询问清楚,让路路准备再飞一次。
“龙在这里飞不会犯什么忌讳吗?”希儿感觉不太行。
“千层高塔,墙缝越裂越大,我们跑不过上涨的水位。别无他法。”穆恩说。
路路进塔之后没再用重力魔法。
一般的飞行魔法托不起路路的体重,若勉强用重力魔法与飞行魔法并行,效益远不如宝石加上风魔法。
尤其式凉感到上五百层后,魔法回路运转有些涩滞。
路路变回原型。
楼梯不知什么材料,被路路爪子抓着的栏杆都巍然不动。
穆恩和希儿保证这回不吐,爬上去别住他的鳞固定身体。
一切就绪,式凉用自己更为理解的阿玛宗语吟咏咒语。
路路突破水帘,跃出栏杆,盘旋着向上,依然飞得东倒西歪,把四面八方流淌下来的水卷得乱七八糟。
式凉发现越临近顶层,魔力越供应不上。
魔法回路运转无力,不知能否勉强撑到目的地。
那处在黑暗中亮得炫目。
当近到能在颠簸中看清一些时,也传来了接二连三的破风声。
几条乌黑的线划过空中。
那处竟埋伏着弓手?
许久没见到其他活人,他们几乎忘了还会有这种情况。
还是某种针对飞行生物的机关?
到处是飞流急下的水,至高点情况未明,式凉没法支撑风魔法,也用不了防御魔法,不清楚路路有无受伤,让他就近落地,变回人形。
路路不曾叫喊,式凉查看才发现他受了伤。
一箭落空,一箭在胸口,坚实的龙鳞挡开了,一箭射穿了他左翼的关节。
这样的狠利精确,不像机关。
如果是机关,不会到处都找不到箭矢。
路路平滑的伤口也显示那是魔力凝聚成的箭。
弓手像从未存在那样没了声息。
式凉不顾劝阻,到楼梯上暴露自己的身形,安然无事。
路路的情况也有些怪。
伤口没有流血,疼但不影响基本活动。
就像式凉手心上的伤,很难不怀疑是独角兽一类的非人生命做的。
距离那处还有十来层。
“发光的平台好像就在每层广场的位置。”穆恩仔细观察后问,“是不是能直接走上去?”
式凉很想入梦,得到一些提示。
一无所知地与身份未明的弓手对上,必会非死即伤。
然而有着那样的潜在威胁,他们绝不能入梦。
塔尖并未竣工。
比起五百层附近,这十来层非常之空旷荒废。
没有人家,没有房间,可见的最高一层的平地和柱子之间,仅那一处在纯净的黑暗中散发光芒。
那处酷似一个倾斜凹折的纯白时钟,有间隔均匀的十二个刻度。
整体与旁边的建筑有半米的缝隙,没有连接,毫无支撑。
广场大的表盘正中的圆心是漆黑的矮柱,没有指针。
除了矮柱和刻度,都是灰沉暗淡的白,反射着更上方透进来的光,才在下面看起来白得那般纯净。
而刻度是各种颜色的头发和模型似的器官堆成的。
器官大小不一,大部分都是内脏。
极致艳丽的色彩让它们一点都不像真的,上面的不掉下来,底下的不滑出去。
守卫与漆黑的矮柱——或许也可以当它是圆桌——几乎融为一体。
宽大阔摆的黑袍罩着乌黑修长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完美无暇。
它的头从下眼睑处整个是削平的,雕像一般稳稳盘坐在那倾斜的桌上,手边是弓箭。
那半耳无眼的东西,听声辩位,把脸转向他们,却没有发起攻击。
虽然没有耳朵上半部,也不难看出它与式凉的相似。
希儿艰难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雌性暗精灵。”
“是女性。”穆恩纠正。“你这个种族歧视者。”
“你也在歧视我。”
“你应得的。”
式凉没理会她俩的拌嘴。
“没有头也活着,没有眼睛也能射箭,神奇……”路路抱着伤臂感叹。“为什么现在不攻击我们了?”
“她那样子像在守卫着什么。”穆恩说,“不让随便什么人见到神,踏入范围可能就会被攻击。”
“是吗?”
希儿助跑几步,跳过裂缝,站上倾斜的灰白地面。
“重力像有粘性一样抓人。”
穆恩:“你干嘛?快回来!”
守卫一动不动。
希儿跳了回来:“它是不是针对龙族啊?暗精灵自古以来不就乐于虜役龙嘛。”
“她现在也不攻击路路,明显是针对会飞的。”
路路委屈地看向式凉,式凉不太懂,还是摆手。
既然还算安全,光靠猜测和瞎碰效率不高,他提议他们向下入梦,获得提示,找到神的所在。
而且必须路路先下。
路路更委屈地看式凉。
式凉假装看不懂。
进他的噩梦比较好掌控,但觉醒了基因记忆的路路的噩梦对理解现状更有帮助。
入梦,是一片更彻底的黑暗。
水声依旧,他们还在顶层附近的台阶。
下面翁声蜂鸣不断,许多人聚在一起活动、冲突、安慰、祈祷、哭泣……
水汽弥漫,寒气逼人。
空气中有股绝望的气息。
上一层异常寂静。
唯一拥有视野的式凉让他们拽着自己衣角,走上台阶。
无数卫兵守在一扇门前,他们几乎与墙壁森然融为一体,甚至不曾发出盔甲摩擦声。
他们的脚步声过于突兀和巨大。
不等为此担心,一人推门而出。
龙首人身,墨绿长袍。
式凉与她照了面,但她似乎没看到他。
金色竖瞳,是龙族祖先之一?
又一个跟了出来。
是暗精灵,穿着与他们在顶层看到的弓手一样。
“兰斯.耶铎利特!”那名龙族气愤地低吼。
她们说的古通用语和现在的发音一样。路路他们听到这声,一时惊吓,不知作何反应。
式凉看到她称呼的是那名暗精灵。
“听到他们说的你还坐得下去吗?”
“神怒需要平息。”暗精灵的声音温醇而低落,“非如此不能让洪水退去。”
“你又得到托梦提示了?别信它们,那帮独角兽和天使都是两面三刀的骗子!”
暗精灵要她回去,她大步走开了。
式凉几人在门关上前跟了进去。
室内的长桌正中只有一盏摇曳的灯火。
明灭不定的火晃将桌边的与会者照得更加奇形怪状。
这场会议所有种族齐聚。
而且看架势,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各自种族的代表者,最高掌权者。
他们静静盯着那名暗精灵,目光不善。
唯有与空悬主位相对的,背着门的那人没回头。
式凉看背影判断他是名真正的男性光精灵。
她径直走向主位。
落座后他们像开了闸一般吵嚷起来。
不是一声声如利箭般的质问,就是各抒己见。
语言不通,杂乱无章,许多说的是古语,穆恩无力翻译,捕捉到许多脏字和无意义的对私德乃至衣着礼仪的攻讦。
一个词听起来像“赌场”的词根,另一个词像是“做”什么“神圣的”,还听到树人用通用语无力地请求:“诸位说通用语。”
想问式凉能听懂多少,刚在他耳边不能更轻声地吐出半个音,整个屋子忽然鸦雀无声。
一双双黑夜中散发着兽性光芒的眼睛刷地扭向她。
式凉挨个触摸身后几人的头,示意他们蹲下,匍匐到光照不到的暗影里。
“此时此刻,某处一定在发生很悲惨的事。”
这时,首位的暗精灵以通用语发言。
“在洪水之前的时间中,痛苦的事也在不断出现……野火、干旱、虐待、贫穷、饥饿、疾病。之后也眼看着这些发生吗?
“我们认错,回到地面,不再仰望天空,就这么一直一直,接连不断,重复演奏这支痛苦的复调组曲?
“要让神听到我们的言语,不能通过那种方式,那严重违背了我们最初的意志。”
然而她的目光穿透黑暗和重重阻碍盯着他们,其他人的眼睛也从未挪开。
等她说完,其余人大声用自己的语言反驳,有的激动地站起身,走动起来,方向似乎也像是冲着他们。
目光有什么可怕的呢?
没有敌意或恶意,也没有渴望或笑意,毫无意义,死死凝聚在身上,每每你望回去都与你的视线紧紧粘连在一起,穿过肉扎在心上。
路路率先受不住,往外跑。
一下子,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烛火熄灭,椅子翻倒,不顾一切地朝他们扑来。
他们冲出大门,门外卫兵肠穿肚烂、身首分离,尚且挥舞兵器阻拦。
遍布积水,黑暗无光,路路跑不太起来,式凉一左一右扛着希儿和穆恩追上他。
路路爬上他的背,把她俩压得直喊。
式凉像背了一座山在身上。
脚底时软时硬,凹凸不平,式凉直觉是尸体,没有向下看。
后面没有一点声音,越是如此可疑,越让人不安——不能停,不回头看。
仿佛一回头就会被摄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塔尖忽而有了光。
强光直射,水帘被照出如梦似幻的七彩颜色。
极暗转向极明,式凉跌倒了。
他们摔在血红的不见边际的池中。
池中注满了温热的鲜血,不断有内脏、头皮、人头从池外的强光中掉进来。
即使是对其他种族的年龄迷茫的希儿也能看出,他们都是老弱病残。
这场面令人肝胆俱颤,强光亦抖动着。
路路的眼睛比较快适应过来,他吓傻了,不敢看身边,仰起头,他看到塔尖盛大的光明,其中挥舞着数不清的纯白光翼。
数不胜数的羽翼都长在一个不成型的肉球上。
羽翼根部之间则长满眼睛。
那不谙世事的婴童的眼,投出与方才长桌上的人相同的目光。
是他抛弃的孩子。
它通过所有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