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凉走下布道台。
路路仍对着入口发呆。
“主人……兰斯!”
路路突然叫起来。
“两个兰斯!”
式凉走到他旁边。
他头摇成拨浪鼓,所指着的,那静立在入口幽暗烛火中的,乍看是暗精灵,衣服和式凉身上的也一样,只是有些破损和凌乱。
模样完全就是幻形魔法下的式凉。
式凉与其对上了目光。
不是在一面黑暗的镜中看着一个形似自己的生物,也不是幻觉,“他”传递给式凉的眼神便是:我是你。
自己与自己遥相对望,是一股从未有过的诡异感觉。
“他”口中吐出几个音节,转身向下,消失在甬道中。
路路想追过去却不敢:“他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他觉得式凉听懂了。
因为式凉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他让我们过去。”
第四个世界阿玛宗语的“过来”,后面还有一句式凉没翻译——
“为了海伦。”
“这地方……”
有了亮光,希儿看到脚下斜坡上坑坑洼洼,都是指头大的坑洞,宛如甲虫的巢穴壁。
仔细看,坑洞中有光芒折射闪烁,四壁也是如此。宝石像随处可见的石子一样被浇筑进去。
“也算没白来。”
希儿本就惊魂未定,听了式凉和路路下来的缘由,她通体生寒。
站在入口时她坚信自己不是“绝大部分人”,那种想法立即被挤碎了。
这地方太邪门了,专搞心态的。
才是第一层,趁还来得及……
穆恩身上没什么伤,丝毫未感到挫败,完全能继续行进。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顺畅,希儿极尽挑刺穆恩,她默默忍受。
路路对奇怪氛围略有察觉,但他更在意地下神宫。
他走在最前,呼吸着土腥和霉味的空气,怀着连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情,向下,再向下,仿佛那里有什么等着他一样。
式凉跟在队末,怎么也想不出两个世界间有何联系。
这个世界的海水咸而苦,海中鱼类都不多,不会有智慧生命或魔法生物。
海伦是他所认识的海伦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不是神宫制造的引诱他下来的投影,而确乎是他,未来的他在召唤他,那么地底深处绝对是个相当不妙的超出认知的地方。
系统要攒积分,不会去弄清楚。
一味猜测只会徒劳精神,向下就会有答案吧。
好奇得不行的系统,在空间强忍着。
虽不知地面是黑是白,困与饿如约而至。
希儿毫不吝啬地把食物分给四人。
穆恩等待她一起进行两人惯常的饭前祷告,她却不理会,饶有兴致地问抠墙里宝石吃的路路:“你知道吗,那些主教、学士和神学家近些年在争论一根针尖上有几个天使跳舞。”
路路打了个嗝。
“我在想,他们怎么不讨论一下天使的雌雄同体?是不是就像雌雄同蕊,能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个问题比较有趣。”路路赞同,没发现穆恩的脸色越来越差。
“经上说,母神是照自己的创造的我们,那么她也有生殖器喽。也许这个神宫就是母神的阴'道,我们在一路下行掉入她的子宫,回到生命的起源。”
穆恩刷地站起,定定瞧了她一会儿,安静而坚定地向上走去。
“她怎么了?”路路问。
“生气了。”希儿啃着干粮说。
路路慢慢反应过来,是她说的那些话气走了骑士。
然后她居然也要回去了,路路不明白她怎么不直说,这样可真缺德。
希儿试图说服他们护送她上去。
式凉思索一番,觉得尽管事关海伦,以及他与路路身上的诅咒,刨根究底实在麻烦,算了得了。
而且这也算一种实验:他有意不去实现那个未来,是能顺利避免,亦或事情会另有玄机。
路路喜欢这里的冻果子,可是墙壁上镶嵌的水池里的水太难喝了,即使有过滤装置,味道还是很怪。
不见天日,空气压抑。
所以向下也好,回去更好。
回到地面的路轻松顺遂。
按理上坡应当更费力,事实却相反。
就连台阶都不见了。
出了教堂,外面天黑透了。
安全起见,他们同行了一段路。
进到乌鸦酒吧,路路要了杯水。
希儿发现通往后堂的门旁有个暗门,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
上次来没有注意,这里头居然有个赌场。
乌烟瘴气又纸醉金迷。
希儿在柜台把从神宫带出来的宝石换成筹码,兴冲冲地加入进去。
式凉出于道义阻止了一下。
“我赌技高超着呢!这不过放松放松精神,反正钱挣来就是花的。”
她坐上赌桌不一会儿,筹码翻了几番,引来许多人围观。
成了赌场的中心,她正乐不思蜀,却看到穆恩穿着侍应生的衣服,端着酒路过。
“喂!你怎么在这?”
“呵……和你一起被国家通缉,我还能去哪?”
“我很快就打回去了,你做我的将军不就完了!”
“不,你为人卑鄙,不是明主,不可托付。”
“啊……话里那股子迂腐烦死了,你的信仰也蠢得要命!不过几句话就把你得罪成这样,我告诉你,这么做人可不行。”
穆恩把托盘摔在地上,酒水燃起火焰。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一定会向你发起决斗,让你对侮辱了我的信仰认错,夺回我的名誉。”
“呦呵!”希儿十足轻蔑。
“你根本统御不了哪怕是一个小城。隐忍潜伏,韬光养晦,没有这回事,你已然废了,你怕死在神宫——而你也确实差点死在第一层。”
“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表现得高尚正直,也改变不了你是个从扒手、打手和乞丐堆里长大的小流氓的事实。”希儿着实动了气,摔了牌站起来,“你信仰神,不过是因为信仰能使你在教会升官发财!”
穆恩头上的猞猁尖耳趴下了,锋利的犬齿支了出来:“就像你说的,我一无所有,又变回了混吃等死的流氓。你让我多年的奋斗和梦想毁于一旦,你对此很得意?”
“我也失去了一切啊!”
“你拥有的一切生来就有,你可曾想过农民日日夜夜在地里挖啊刨啊到头来被冰雹毁掉所有收成的心情?我自小混迹市井,为了生存什么都做过,被当成麻风病人抓进赈济院,费尽心机得了一位教士青眼,加入圣堂教会,我感激神,发誓要做最虔诚的教徒,最骑士的骑士——在刀枪剑戟里拼杀,辛辛苦苦兢兢业业,没有人比我努力比我珍惜机会比我更值得出人头地!我一无所有的人生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东西……”
她越说越悲哀,希儿下巴颤动了几下:“要前程就一门心思搞前程,别牵扯什么劳什子的信仰和道德。我那么漏洞百出的谎言你信了,怪你自己糊涂白痴。”
“你简直——”
她们竭尽所能地用话语来揭对方的伤疤,并在露出的嫩肉上寻找血管和痛觉神经狠戳。
式凉和路路在人群中听得入迷。
路路去抓第二把坚果时,骂仗突然峰回路转。
“从现在开始,你是公主,我是你的骑士,我倒要看看你能征服地下神宫怎么的?你怕是会带我们全员折在二层!”
“好!走着瞧!”
火把酒烧干了,穆恩开始和希儿换外衣和装备。
“所以……”路路问,“我们又要下去了?”
“我刚才就想问,”式凉眨了眨眼,“我为什么完全听懂了她俩说的?”
穆恩和希儿走到他俩跟前,一人抓着一个,带他们往外走。
式凉仔细观察穆恩的头顶:“你的耳朵又是怎么回事?”
她一怔,毛绒绒的尖耳突然齐根断裂,鲜血四溢。
她迷茫地摸了把脸上的血。
“我其实也是高人和兽人的混血,小时候因为偷东西,被人把头顶的耳朵砍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能加入高人排外的教会。”
希儿震惊:“你这骗子手!”
式凉搞不懂她现在震惊个什么,整个状况都莫名其妙、毫无逻辑。
“这肯定不是现实。”
“是吗?”路路呆呆嚼着坚果。
她俩不放开他们,也不放弃互相人身攻击。
希儿说穆恩:“大块头,参孙,哥利亚,泰坦!”
穆恩回击:“矮子,苹果,南瓜,石墩子!”
转眼他们就到了教堂。
下到入口的瞬间。
烛火消失,他们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俩说的话,式凉又听不太懂了,大概猜出是些惊慌的疑问。
他视野清晰,点亮光魔法是为其他人能看到,他们还在地下,而且似乎更深了。
“这是……”
“我们刚才在做梦。”式凉肯定了猜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希儿心底升起恐怖,“台阶消失?”
式凉向后望,发现干粮渣,路路手里残余了一块面包。
“从晚餐。”
“可我不饿了。”以为是最后一顿,希儿吃了很多。
“我没吃,那时饿,现在也不饿。”穆恩惊疑不定地哝咕,“外套也换过来了。”
“包里宝石怎么才这么点,”希儿扒路路的嘴,“是不是肥龙你给吃了?”
“我没!”路路躲到式凉身后,“你压根没挖过宝石!”
希儿愣在原地,一阵深重呼吸后,她猛往上跑。
式凉他们眼看着她没跑几步就转身往下冲。
穆恩拦下她时,她还睁着眼睛,嘴里叫着:“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一手刀劈晕了她:“看来想要上去就会陷入梦游,不断地往下,在梦中力竭死去。神宫本身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她信仰又碎了一点。
“你累吗?”式凉忽问。
“诶?并不……”
“路路?”
“我也不,吃了那么多肚子里毫无感觉,好难过。”
“不饿也不累,这么宽敞的甬道,拥挤的人一个都看不到。”穆恩察觉出不对了。
式凉沉吟:“我们或许在一条单独的时间流里。”
“很糟吗?”路路不太懂。
式凉也不清楚。
“找一找那个造梦者就知道了。”
式凉愈发相信叫自己下来的是未来的自己了。
一切都在于时间。
“把她叫醒,我们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