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凉没那么惯着辛意然。
把人按在电脑前,式凉指挥他改时细致地讲解,省得以后他再麻烦别人。
各住各的房间,家务有清晰的区域划分。
式凉做饭带他的份,但他得洗碗。
“我包房租你包家务不行吗?”
“不行。”
谁去对方床上睡就要负责洗晒对方的床单。
“这条针对性很强,不能轮流洗吗?”
“不能。”
吸取上次同居失败的教训,再琐碎的事辛意然都尽力听进去,不会表现得不耐烦。
养好了习惯,除了天天晾洗床单有点麻烦,辛意然竟然也适应得不错,过上了跟式凉一样作息规律、膳食均衡的“老年”生活。
式凉加入后的研究进展飞快。
助行下肢外骨骼再完善一些细节,通过测试,就可初步投入临床应用了。
辛意然作为团队代表受邀去英国参加今夏的世界青年论坛,上台发表演讲。
教授要找人给他写演讲稿,他觉得自己跟式凉学了挺多文化,一篇稿子不在话下。
写了一版给聂师姐看,被说文风很印度。
“印度科技实力很强,难得她夸我呀。”
式凉滚动鼠标看到末尾。
“我确定她的意思是夸夸其词、自吹自擂。”
辛意然大受打击。
“也不算错。只是我国文化推崇谦逊。”
式凉逐字逐句地删改后,辛意然再看,观感截然不同了。
他在社交平台发了自己要去青年论坛的事。
一个叫雪莉的私聊他,说她也要去英国旅行,到时候一起玩。
点进她动态有自拍,挺漂亮。没想起来她是谁,辛意然也欣然同意了。
他光想着演讲,没料到前后各种讨论和会议,还有彩排。
能见到业内龙头,各国卓越的同龄人,他既惊喜,也感到拘谨和压力。
雪莉晚到了几天,落地就邀他去喝酒。
过了几个月“老年”生活,他都要忘了烟酒什么味儿了。
餐品难以下咽,酒还行。
她本人没照片好看,抽烟的样子挺迷人,辛意然和她聊起来有种久违的放松和舒心。
回到酒店暂时无事,辛意然算了算时差,打给翁阳。
占线。
刚才答应带她来好了。
过了会儿,翁阳打了回来。
熟悉的阳台背景,人只见半个,空的晾衣架。
“想我了吧。”
“刚才是我妈的电话。”
“小妮女士说什么了?”
翁母全名曾小妮。
每次碰见她打来电话,辛意然都腆着脸凑过去。
她对辛意然喜爱得不行。
辛意然也对她落后但真诚的关爱十分受用。
“她说要邮咸肉和豆角过来,让我做给你吃。”
“我要吃!”
“附近就有。”
“不一样。还说什么了?”
“她楼上的狗整天叫。”
“主人没回来还是出事了吧。独自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嚎叫,也挺可怜的。”
闲聊没持续多久,辛意然把话往下半身引。
式凉以吃了止痛片犯困为由挂了电话。
还那么矜持。辛意然捧着黑屏的手机笑。
雪莉突然发来几张照片,身体的特写。
他突然清醒了过来。
回想午餐,那似乎不算是一场谈话。
她更多的是附和他,用崇拜心醉的眼神听他讲自己的所见所闻。
点击删除好友。
停顿片刻,手指从“确定”移向“取消”。
接着删了照片。
辛意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顾忌什么。
他从不去想和另一个人的未来。
和翁阳这段以不服气和玩闹开始的关系,也会有腻的一天吧。
演讲很成功。
海内外相关报道把辛意然夸出了花,给他美得冒泡。
如果不是式凉摁着,他要飘到天上了。
机甲梦破灭了,辛意然计划接下来要做家用机器人。
争取在有生之年把自己从繁琐耗时还无意义的家务中解放出来。
外骨骼通过了检测,辛意然整个暑假都在谈代理生产公司,就条款扯皮,解决批量生产技术难关。
下半学期的秋天,十一月的国庆,式凉要回家。
辛意然跟去了他家。
小妮女士做饭也很好吃,温柔慈爱胜似亲妈。
楼上的狗叫个不停,主人是个半聋老头,天天在家,从不遛狗,任邻居怎么说。
报警,他一把岁数警察也没法管。
式凉想要她搬家,她不肯,说住习惯了,有感情。
他在家三天没睡够七个小时,便提早回校了。
寒假也不回了,准备跟辛意然双双留校,把家用机器人雏形做出来。
有天隋媛突然给辛意然发消息。
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她有他班上男同学议论他私生活的聊天记录,问他看不看。
知道没好话,他还是禁不住好奇看了。
看完的当下没什么感觉。
“凭本少的家世相貌人品才华,注定是受人非议的一生。”
隋媛发了个白眼表情。
辛意然不想在意的。
下午的课总是分心,他看了眼旁边的翁阳,扭到另一边刷好友动态。
刷到了雪莉。
这半年她偶尔发点自拍和些撩人的话,辛意然无聊时也会回。
那些白色聊天框里满溢着尖锐恶意的话闪过脑海。
他点进去,问她今晚有没有空。
“爱你是在糟践我自己。”定下时间地点,前往的过程中,翠雯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回响。
站在酒店对面时,辛意然呼吸急促了,不明白原因。
电话响起。
翁阳的。
辛意然莫名来气,挂断了。
没几秒,她的“我到了”和他的“我妈病情复发,回家一趟。”同时跳出屏幕。
辛意然立即跑到路边打车,回拨他电话。
电话通了,听到车站芜杂的人声和广播,辛意然问:“你在哪个车站?”
“你不必来的。”
“你在哪!”
在出租车上坐定的瞬间,他无意识地大松了一口气,仿佛保住了某样珍贵的东西免于毁灭。
曾小妮一个月前就有症状,默默挺着,不想去医院花钱。
辛意然没乘上翁阳的那趟车,坐的半小时后的下一趟。
他手机打不通。
到了医院,辛意然正赶上他和护士推她进手术室。
“不是……”
他让耳朵尽可能挨近她的嘴唇。
“你不是……阳阳……”
抢救注定无效了。
他太熟悉那样的吐息,那样被死亡擒获的眼睛。
猝然寂灭,再也不能清晰地映出任何人的身影。
而那影子无论清晰还是模糊,都让他一点都认不出了。
理智上,他知道那是自己在用的身体,可他在哪里?
摘掉眼镜,剜下眼球,揭去面皮,从粘连着头骨的头皮将全身表皮卷起,剥离血肉,拆分骨架,翻遍内脏和脑沟,生命在哪里?他在哪里?
他究竟算是个什么?
长久以来他不懈地端正人格,试图修成坚如磐石、足以永恒的心性,然后,他要永恒吗?
让生命继续下去的意义他早已不再追问,但不追问就意味着永无尽头吗?
辛意然陪式凉办理后事。
医院开了死亡证明,单位送了花圈和慰问金。
死者网络和银行的账户一一注销,逐个通知亲友。
冒出来一众亲戚,城乡皆有。
争论着该把人埋夫家还是娘家的祖坟、回乡下老家办几桌席。
楼上的狗叫个不停。
式凉在厨房洗水果。
辛意然禁不住众人打探,便去楼上反映狗的问题。
按了半天铃,老人开了条门缝,门上挂着防盗链,他假装听不见辛意然说话。
那条大狗黏糊糊的长嘴和尖牙支出门缝,拼命吼叫。
辛意然铩羽而归。
屋里嗑瓜子拉家常的声音都没了。
寂静中只有式凉平静的声音。
“生病的时候没有影子,如今在这说场面话、卖人情,想要我有什么态度我都没有。
“死人不需要你们哀悼,活人不需要你们安慰,都走吧。”
辛意然怀疑那老头在自己走后鼓动他的狗,狗越叫越凶了。
那帮亲戚静了静,继续厚着脸皮七嘴八舌。
天都黑了还赖在这,张口闭口房子车子祖上的规矩,辛意然在玄关听不下去了,正想豁出脸面把他们撵走,式凉走了出来。
他上了楼,辛意然跟过去,还有不明就里的亲戚。
他敲门,然后拍门。
门开了,狗叫更响。
他着魔似的一下接一下地拽门。
狗在狂吠,声音之响甚至盖过了门。
他硬生生将防盗链扯断。
狗冲了上来。
亲戚没有一个敢上前,他一脚踹飞那狗。
狗撞上楼梯扶手,滚下台阶,躺在平台上急促地喘气。
式凉坐在台阶上,拿那条半死不活的狗垫脚,抓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虚空,听老人报警。
警察来到现场,他当着老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脚一脚踏碎了狗的脑袋。
观者无不愣住。
老人腿软地跑到警察那边,亲戚们围在被毁坏的门前。
血流到辛意然脚下,他没躲,懵住了。
系统在空间默默地看着。
疑惑和惧怕都被一种更复杂的感情盖过了。
不算上个世界,再上一个世界他会爱上元焕那样的人,一意孤行留在次元门里连接星球意识,那时他可能就不太对劲了。
“多少钱?”
式凉在满是血的地上蹭鞋底。
“他杀了我的狗!警察同志把他抓进牢里!”
“这算毁坏财物。七十年了,这个世界的法律依旧……要坐牢,得杀人。”
式凉抬头望向那群亲戚,目光在他们当中逡巡。
他们像受到威胁的虫子一样僵直在原地,他视线略过辛意然,定在了老人身上。
老人被那毫无情绪的眼睛望着,嘴唇哆嗦了半天,到底噤了声。
式凉微笑起来。
“狗叫终于停了。”
担心他再举动出格,说不利的话,辛意然替他出面调解。
“你是他什么人?”民警问。
“室友。”式凉说。
辛意然看向他,捏紧手心:“也是恋人。”
他们有点尴尬,式凉没听到一样。
赔钱和解后,亲戚们纷纷告辞。
式凉要他们把楼道打扫干净,吃块狗肉再走。
他们干完活把狗尸装袋带走,逃得极快。
辛意然下楼送了送他们,主要还是去扔沾了血的鞋子。
回去,楼道充斥着清洁剂的味道,他在门前站了许久。
式凉换了身居家服,在卫生间刷洗鞋子和裤子。
屋里腥气格外明显,辛意然有点反胃,忍了又忍:“你心里有事,跟我说说吧。”
“和你?”
“这话说的,我怎么了?”辛意然还是笑的。
“你回校吧。”
“我知道你难受,我们聊聊……”
“好让你感觉好点?”
“我是想让你感觉好点,”不生气,不生气。“别把情绪都憋在心里。”
“该像你一样找人上床。”
约她的时候他就坐旁边,想看怎么看不到。
“你是气这个……”
辛意然呼吸一窒,血液瞬间冲上头脸。
“就那一次,我刚到你就——”
“我们不是需要忠诚和解释的关系。”
他甚至笑了声。
那股热气散了,辛意然手脚冰凉,试图说点什么。
“你试图为我分担很好心,谢谢,但我现在只想自己待着。”
刷洗的水很清了,式凉也没有停。
“你走吧,做点儿让自己开心的事。”
就是普通朋友丧母抑郁,辛意然也做不出抛下他独自玩乐的事。
难道在他眼里,自己是那种没有心的人吗?
“好……我走!”
说是这么说,他动也不动。
对方却用无动于衷的沉默催促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