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通透,忽然下起了雨。
秋雨寒凉,这段室内戏是应该发生在盛夏的,演员身上用喷壶喷了水。
镜头从一扇被雨扑开的窗子开始。
式凉从阳台边的沙发坐起来,打开收音机;
祁陌去关窗,回到桌前喝了口水。
他们像以往一样位处房间的两端,动线错开。
房间回荡着雨声和播音员温柔的女声。
台风位于……即将登陆……居家避险……
窗外天井处新安的路灯将室内照得空明。
光线丝丝缕缕,淫雨蜩沸不绝。
式凉望着微微浮动的雪白纱帘,想到与夏霖同住那夜的雨。
如今这场雨是假的,光是剧组打的。
摄影师在角落扛着机器,打光和收音躲在沙发一旁。
式凉坐回沙发,隔着汗衫够肩后,祁陌问他需不需要花露水或止痒药。
汗是假的,痒是假的,话语也是假的。
广播里另一个半球的天气也是假的。
够了几下后,那个抓不到的地方好像真的有点痒了,也许是咖啡的作用。
祁陌走过来,式凉默许地稍稍侧过身子,由他掀起衣衫,露出潮润的后背。
“看不清。”
祁陌微弱的声音和广播重合,他也没听太清,只感觉到冰凉的手指扶着自己的两肋,施力让他朝向窗户。
这时应该中断拍摄,让化妆师来点上一个虫包。
然而祁陌的额头贴上了他光滑的后背。
沙发很矮,他若不是弯腰很深,就是跪着。
式凉感到他的鼻尖和湿润嘴唇隔着长发贴在自己背上,同样冰凉。
他修长的手指狼蛛一般爬过他的身体,徘徊着,仿佛要在他身体的纵横沟壑间织一张网。
接着双臂从后攀上他的肩,用脸蹭开他的黑发,啃咬他后面突出的颈骨。
粘腻而幽长的呼吸从他的后颈铺展开来,妖精的迷烟般笼罩着他。
尽管困倦模糊了一部分感官,汗腻火热的触感也变为了真实。
式凉一直在等导演喊停。
背对着人,他不便去看,隐约感到镜头在靠近。
这必然是祁陌背着他跟导演商议的,亲密协调员的存在真是非常必要……式凉烦躁地抓出在自己胸前摸索的手,将人扯到面前。
祁陌顺势倒在式凉腿上。
他的确是跪着的,这个发现让式凉愣了一下。
专政几年后,祁陌宗庙和天地都不跪了。
群臣哭谏,他一人赏了三十大板。
当下的他,没有煽动者应有的媚态,也不故作无辜,还是那双俯视祖宗牌位的眼睛。
祁陌抬手勾下式凉的脖子,指甲掐进他的皮肤。
式凉俯下头颅,舔吻他鼻梁上玫瑰刺一般的痣。
搂着他的后腰,臂弯携过他的腿根,将他放到沙发上。
式凉的头发盖住了祁陌的脸,几秒的时间里,他们紧紧挨着,影子没有分毫空隙。
知道式凉动情的呼吸是演戏,不过其他反应是真的,祁陌藏在他脸边笑了起来。
式凉捂住祁陌的嘴把他的头推到一边,起身坐到沙发下。
祁陌掰他手指,他回头问导演:“够了吧?”
室内大片阴影里闪着泠泠蓝光,他发缝里的眼睛给伍嫖看得一激灵。
“够了。”
祁陌当晚杀青,凌晨的飞机。
式凉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再监视我了。”
祁陌笑回:“我也会想你的。”
伍嫖临时决定补拍一些鼓手单独练习和在其它场合演出的戏份,拖了一周,参加大赛还有些余裕。
杀青聚会式凉没去。
后期,送审,报电影节一系列下来至少半年。
电影节那边能不能上不清楚。
式凉运作过含微电影的院线,没有半年也下不来,等到一年后电影上映的宣传大家还会再会。
依旧是借钱万爵的地方练习。
郭之唯找来了两名女性朋友,萨克斯风,键盘手,后者是他摇滚乐队的前队友。
没有主唱,共同作曲。
风格是新古典主义爵士摇滚。
郭之唯说之所以邀请式凉,就是觉得他的音乐有古典乐的庄严典雅和轻盈悦耳。
式凉觉得这是受元焕的音乐影响。
他精通数理,以数学思维写古典交响乐。
医学是条分缕析的知识,音乐则是一种规律里的自由,纯粹的表达和聆听,力量和情绪无罪的释放。
匹配率再高些,式凉也许就不会真正投身音乐才理解音乐对元焕意味着什么,那些边缘而危险的旋律如何从他的灵魂生长出来。
时常感到他还像一条小蛇盘绕在自己脑内的神经上。
式凉后知后觉自己在这个世界情绪不高的原因;
是失去高匹配率哨兵的向导惯会出的问题。
换身体可以根除毒瘾,却引发了精神匹配的戒断。
幸好匹配率没那么高。
因为注定分开,所以有所保留。
式凉意识到音乐成了自己弥补遗憾、找回那种联系的红线。
他决定结束比赛巡演就放弃音乐。
为了保证参赛者的最佳状态,赛制规定把时间拉长,平均一个城市要待半个月。
郭之唯的姐姐郭之谊刚从公关公司离职,看中了边旅行边演出的模式,来做他们的乐队经纪人过渡。
起初乐队无人知晓,弟弟和他的队友们也听话,郭之谊很满意清闲旅游的生活。
几个城市下来,式凉场场戴面具,还是被观众认了出来。
乐队曝光度直线上升,郭之谊增加了很多工作量,主办方也有些控制不住大量涌来的观众。
式凉打算提前结束音乐生涯,系统劝他再挺段时间,带起郭之唯事业就能保住世界线了。
十三个城市,六个月,式凉的乐队得了冠军。
借着前所未有的热度,主办方首次组织得胜乐队出国音乐巡演。
巡演的第二个城市拉斯维加斯。
离开剧组以后式凉倒是不再有被监视的感觉了,一年半载后总是要见的,但式凉不想去他山头。
郭之谊嘴皮子磨破都劝不动,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传来《回魂》入围了里斯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和最佳摄影的消息。
“原来你要去走红毯了,怎么不早说?”
不是她说式凉还不知道。
里斯位处东欧,是历史名城,文化中心。
电影节奖项也是最权威,艺术性最高的。
郭之谊与有荣焉,干劲十足:“我这就给你借礼服找造型师,还得借辆好车,咱这开出去跟废品站似的。”
“不用了,我不去。”
“为什么?”
“下周会合去悉尼演出啊。”
悉尼的演出黄了。
郭之谊几番打听也没个所以然。
“大概天意要你去电影节吧。”
式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老天可不姓祁。
里斯治安不错,文化氛围浓郁,随便一个咖啡馆一处街角都像是电影里的场景。
电影节场地连同附近几个酒店都安排了警察维护治安。
记者也都很正规,没那么放肆。
是这个世界出名之后式凉待得最舒服的公众场合。
剧组主创基本到齐了,祁陌一如往常迟于众人,没人能联系上他。
开幕红毯前夜,伍嫖就已紧张得睡不着觉,找人去吃宵夜。
庾梦因为剧本没署自己的名字生闷气,上面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这个残缺的剧本是大家一起磨出来的,他跟自己生气。
伍嫖一干人走了,庾梦见式凉房间还亮着灯,便找他散步。
夜晚人流比白天稀薄,却也热闹非凡。
街道灯火通明,风里带着人味儿和深夏大海的凉气。
越往路灯稀少的地方走,涛声越清晰。
海边有不少人在拍照。
“……我偏要跟组,丢了工作也怪不得别人。”
庾梦把自己的碎语一块块掷进海里。
“伍嫖说拿到奖了会在台上同我求婚……拿不到就不求婚了吗?”
式凉极目远眺。
黑暗的海像一片通往地狱的平原。
及至乌云散去,海平面映出一轮黯淡月亮,宛如恋人的泪眼,带着如泣如诉的幽怨。
式凉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事,有事未完成,有什么来不及了。
回酒店的路上,式凉想起自己没给夏霖这里的地址,前台不会有他的信了。
酒店门前停着一辆豪车。
祁陌正从车上下来。
衣着休闲,打着哈欠,谁也不理,径直穿过殷勤的门童和经理进了电梯,白人司机保镖提着行李紧随其后。
庾梦望而生畏:“到哪都是太上皇架子。”
他肯早点放权退位,还真能做太上皇,式凉想。
各自回房,式凉进门。
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套西服。
式凉不觉得它属于酒店服务。
转进卧室,果然,祁陌穿着鞋趴在床上,睡得跟死了一样。
酣眠中,时间、空间和自己都不复存在。
意识缩成一团,潜进身体深处,某些瞬间伸出触须,唤醒混淆他的感官,要他清醒。
他听到迫真的谈话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
这些人是记忆的模拟,醒来就会忘记,不足为惧。
距离意识回笼最近的一次,他感到有什么扫过自己的睫毛,从眉骨滑过鼻骨。
凌端的手指拨弄他额角的碎发,揉捏耳垂,碰他的脚……
老趁自己睡觉搞些小动作,祁陌想叫他滚,又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真的,他早就死了。
不知多久,祁陌被饿醒了。
没找到鞋,没看到人,光着脚走出卧室,带来的衣服原样在那。
他压下心头无端的暴躁,倒在被晌午阳光晒得暖热的沙发上,准备再睡。
听到门开了,不睁眼地说:“试试那件衣服。”
“红毯都结束了。”
“不走红毯你就不穿衣服吗?”
祁陌听到纸袋子的声音,还闻到一股香味,近在鼻端。
“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睡懒觉。”
祁陌睁眼夺过食物。
“晚上内部展映《回魂》,接着是剧组集体采访。”
吃相也变差了。
“你的粉丝在攻击我,有段时间了。”
“你确定他们攻击你不是因为单纯讨厌你这个人吗?”
“他们觉得我拖累你,我要害你。”
“他们怎么知道的?”
“信不信剩下炸鱼饼我不蘸蛋黄酱,蘸你脑浆吃?”
“那不是蛋黄酱,是奶油酱。”
“……”
祁陌想弄人的时候从不形于色,放狠话的时候反而安全——这个他们彼此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