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戬]灵台青梅 第3章 第 3 章

房里燃着宁神的香，很淡，淡而舒适。

床上躺着一个白衣的人，只是他身上的白衣已经看不出白，脸上也被刻意抹上一层黑灰，辨不清面容。金蝉子一手摊着湿水的毛巾，一手拨开乱发，在床沿坐下，动作小心地擦拭那张黑脸。

尽管他已足够轻柔，还是惊醒了警惕的神经，垂死病中惊坐起，绑在手腕的匕首握在手里，动作行云流水，然而由于动作太大身体太虚，气血上涌，噗地呕出一口血，再次晕了过去。

从他醒来又晕，金蝉子全程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待杨戬再次醒来，眼睫微颤，甫一睁眼，金蝉子率先抢上道：“别激动——”

那张脸被金蝉子收拾得差不多，勉强能看，杨戬十分虚弱，只能勉力抬起眼皮打量面前的人，待看清了面孔，他扭过头，无力道：“大师，往别处化缘吧，你看我像有钱施舍给你么……”

金蝉子笑道：“还能说笑，看来没什么事。”

杨戬闭上眼睛，试图回忆前事，但他几近处于昏迷状态，对发生了什么毫无记忆。只记得突然醒来……玉帝将他安置在优渥房间，结果话不投机，被李靖带走行刑……随后便几乎没有了意识。

对了……好像见到了三妹和梅山兄弟……

他猛地睁眼，回向金蝉子，“他们人呢？”

金蝉子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摇头道：“我只捡到了你，并未见到其他人。”他起初便猜测杨戬是被救后与人失散，毕竟凭二郎真君眼下这副一步一倒的尊容，实在不可能靠自己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我得去找他们……”他掀开被子下床，脚着地，一起身便栽倒下去，胸腹刚换上的纱布登时红了一片。

金蝉子不出所料地将他扶回床上，“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真君，你伤得很重。”他顿了顿，补充道：“方才替你疗伤时，我发现你体内残缺不全。”他指尖戳了戳杨戬心口的位置，“这里没有东西。你人虽然跑了出来，小命却还捏在玉帝手里呢。少折腾吧，你已不是完整的神仙之体了。”

杨戬任他扶着靠上床头，闻言反应不大，沉默片刻，反而笑了笑道：“这是好事，玉帝自认为遏制着我的咽喉，便没必要对三妹他们做什么。”

金蝉子一愣，摇头道：“这种时候……真不知该说你乐观还是什么……”

杨戬目光有些空洞，透过窗户望向室外，天空晦暗阴沉，到处一片清寒萧瑟。他轻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下界……原来已经成了这副光景……”

金蝉子道：“没有被妖族占领的地方，还是有太阳的，但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就连地府也不大如前，生死簿千疮百孔，涌出冥府的孤魂野鬼无人管束，妖族更不必提……这样的环境不是凡人能够生存的。”

杨戬扯了扯嘴角，无言以对。

金蝉子关切地看向他，眼底有些担忧，倾身握住他的手，道：“孙悟空一个人左右不了什么，你杀不杀他结果都是一样。这不是你的错。”

杨戬垂下眼帘，“我即便不是点火的罪魁，也是添柴的帮凶。”

金蝉子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帮助玉帝，也是一条破冰的途径。借助天廷的力量，可以做很多事。”

杨戬却无心听，扯过被子蒙住头。

“你信？我没这个信心。我不会再替他为虎作伥。”

金蝉子无奈，叹息着起身，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房间。金蝉子出去后，杨戬从被子里露出半个头，他举起左手到面前，清细白皙的手腕间，圈着一枚恰如其分的镯子，似乎是为他的手腕量身定做。手镯乌铁质地，雕纹繁复，看起来分量十足，若仔细辨认，还能认出内侧刻着的五个字：

如意金箍棒。

另一只手在铁镯上面细细抚过，双眸失神，良久他闭上眼，将手腕埋在胸前，不再看它。

金蝉子再进来时，看见杨戬已经起身，坐在案几前，手上端着一杯茶却不喝，侧头望着窗外。外面的光景依旧晦暗萧条，面朝应该是一条巷口，周围屋宇残破，极少地有一两个人面带惊恐匆匆路过，远处时不时传来打杀叫骂。

金蝉子搁下盛着纱布药膏的托盘，“这里原是鼓螺滩，”看了一眼杨戬，“临近五行山附近。现在改名羊城，被狮驼国攻陷还不到三个月，城里已经没多少活人了，死的死，逃的逃，最近妖兵到处抓人，城中只许进不许出，过路的都被带走，但至今没人见过这些人被抓到了哪里。”

杨戬仍然出神地望着巷口，“我记得狮驼国是西方妖国，鼓螺滩地处东方，怎么会被攻陷？”

“一路打过来的。这些年各路妖王据城为主，为了领土明争暗斗，狮驼国从西方一路吞并，开疆拓土，如今已是下界最大的妖国，没谁能与它争锋。青狮野心勃勃，想是打着一统下界的主意。”

“下界……”杨戬喃喃道：“统一政权，一并完善，是不是会好一些？”

金蝉子脸色微变，“你该不是想着扶植狮驼国？”他沉声道：“他们不是好人！”

杨戬闻言，终于讶然地转头看向金蝉子，从这位素来超然淡远的佛子脸上看出了显然的愤怒，他垂下眼，有些暗淡，“这五百年，将你也改变了许多。”

抬起双臂，配合金蝉子给他脱去上衣换药包扎，看着眼前晃动的锃光瓦亮的光头，杨戬问：“鼓螺滩已经是妖族巢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这样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不合时宜吧。”

金蝉子凑到他耳边，神秘地压低声音：“出门当然要换一个模样。我是来刺探情报。”

杨戬扭头看他，“替灵山？”

金蝉子对上他的双眼，眼底溢出狡黠的光彩，“不可说。现在你还不是我们的人，除非你加入我就告诉你。”

说完却见杨戬没有反应，佯装不满，“真没劲，你怎么不上钩。”手上用力，纱布勒紧伤口，杨戬痛得嘶了一声。

两人说话时，窗外又一阵□□烧声，隔了几条街巷，仍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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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信号招来更多妖怪，显然这些妖精训练有素有备而来，分工明确，冲锋，防御，暗箭，五脏俱全。

哮天犬没有走远，躲在暗处观察这场敌我悬殊的厮杀。一方蜂拥而至，一方孤身一人，但这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哮天犬顾不上揪心，合不拢嘴，他没见过这样杀人如麻的，刀不走空，起落断命。叫人畏惧，忽然觉得还是主人杀人温柔多了。

直到少年周身伤口越来越多伤势越来越重，敌方亮出法器，得手射中，噗地没入背心，他一个踉跄，其余人不怕死地汹涌扑上。哮天犬的心脏终于悬起来，拳头大的脑子高速转动思索办法。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在废弃的民居后探头探脑就被眼尖的妖兵发现，怪叫引来其他妖兵注意。那边一圈妖怪已经把少年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被这一下变故所惊，不知发生何事，纷纷转头。

只这一个分神之间，阿鸢突然向后撞向一个妖兵的弯刀，那妖兵竖着弯刀不知所措，刀刃割断腕上绳结，顾不上鲜血直流，劈手夺过弯刀，手起刀落，添一条亡魂。其他妖兵见状惊悚，重新举刀扑杀上来。

哮天犬抽出骨头棒左扑右闪，实在躲不过就举起骨头格挡，左右又有长矛往腰上刺，慌得他撤了骨头就地一滚，躲得险象环生狼狈不堪。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抬起头，寒光刺眼，看不清是什么兵器什么人，只知道我命休矣。

然而那人动作猛地一滞，喉咙随着一段冷光喷出鲜血，长刀从颈后刺穿脖颈，将喉咙捅个对穿。哮天犬死里逃生，见那人又动了动，登时汗毛倒竖，却见长刀抽出，尸体被扔到一旁。

阿鸢满身是血，往他怀里倒，哮天犬慌忙爬起来把他接住，手一碰后背摸到一片泥泞湿热，阿鸢气若游丝间带着一丝恼恨：“叫你走……谁让你又回来……”

“我回来想办法救你啊！”

“你想个……狗屁办法……”

“行啦别嘴硬了，要不是我回来你已经被抓了！”

阿鸢没力气再骂他。

四周妖兵没一个受伤，全是尸体，但不远处新的妖兵复又涌上。哮天犬慌忙扛上阿鸢，变回细犬原身，却大了一圈，将阿鸢驼在背上，撒足狂奔。

一直奔出两里地，身后妖兵还穷追不舍，哮天犬心里骂娘，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敢稍缓，背上阿鸢早已没了动静，哮天犬不知他是昏了还是死了。

一条河蓦地截断生路，哮天犬悬崖勒马才没一头栽进水里，回头看追兵已至，无可奈何，身子一歪，把少年送进水里，随即自己又恢复人身，也噗地钻进水里。

阿鸢昏厥过去，但落水还是手脚挣扎，哮天犬从水下游上来托住他的腰，悄无声息地划着水，将两人送到对岸。爬出水面，这岸荒草齐半腰高，哮天犬不敢起身，在荒草丛中就路寻迹，找到一个树洞坍塌的窟窿，心下一喜，先把阿鸢塞进去，自己也钻了进去。

妖兵追到河岸，不见人影，开始吵吵囔囔，最后决定兵分三路，一队向上游，一队向下游，一队游过河水朝这边荒草丛来，用兵器划拉着草丛，寸土不放地搜索起来。

哮天犬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听那声音忽近忽远。背靠在他身上的阿鸢半昏半醒，呛出一口水，哮天犬吓得心脏骤停，急忙捂住他的嘴。

但寂静中这动静还是惊动了妖兵，几个妖兵朝这边聚拢。哮天犬抱紧阿鸢，死死捂住嘴，浑身发抖。

外面的搜索持续了许久，甚至某个时候长矛晃到树洞前来，哮天犬一动不敢动，多亏洞口隐蔽没被发现。一无所获的妖兵失去耐心，对岸首领招呼，骂骂咧咧地收队过河。

哮天犬绷紧神经，全神贯注，直到确认那些人走远，才蓦地全身放松下来，捂嘴的手也随之松开。

他长舒一口气，这才忙去观视阿鸢状态，叫了几声，摇晃几下，那张脸终于活动起来，虚弱地拧眉，神色痛苦。他别开脸，“你再不放手……我不被他们打死也被你憋死……”

哮天犬一愣，低下头，“对、对不起……”

“扶我起来，帮我个忙。”哮天犬依他所言，扶他盘腿坐起，直起上身。他褪下已经褴褛破烂的上衣，哮天犬倒吸凉气，线条嶙峋的后背伤痕累累不忍直视，“我中了一枚锁魂钉，替我取出来。”

哮天犬仔细察看，果然看到一处黄豆大小的圆形伤口，混在两处刀伤的交叉处，伤口周围烧灼，短短时间已经发枝散叶，藤蔓似的血丝蔓延了半个脊背，隐秘地闪着幽暗红光。

哮天犬哭丧着脸，“我我我……我不会……”

阿鸢精疲力竭，听他磨磨蹭蹭就不耐烦，“有什么不会？手伸进去，扯出来！”

听他发怒，哮天犬伸手比划两下，恶向胆边生，狠下心，曲起食指指头照着伤口抠了下去。刚一动作，就感觉到阿鸢全身猛地绷紧，哮天犬几乎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顿时被打散，哮天犬快哭了，“我我……我不敢……”

阿鸢气息衰弱，“你要看着我魂飞魄散？还不快动手……”

哮天犬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手下用力，指尖蓦地捅进肉里，一瞬间阿鸢浑身一颤，喉咙里煎熬不住一声闷哼，随即便咬紧了牙根，再没有发出声音。

心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哮天犬活动手指，将拇指也捅进肉里，两只手指在伤口里小心摸索，终于他眼睛一亮，手上触到一块硬物。

“找到了！”

阿鸢点点头，没有力气回应他。哮天犬两指捏住针头，用力往外拔，然而锁魂钉入体生根，四面八方扒紧骨肉，哮天犬试了几次，每一用力就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绷紧发颤。如果不是鲜血和河水，他还能感觉到这身体冷汗狂流。他不敢了，又要哭，“拔不出来……”

阿鸢意志几乎撑到极限，随时要晕过去，“磨蹭什么！拔！”

被他一吼，哮天犬也咬紧牙，心一横，使出吃奶的劲，用力一扯，锁魂钉脱离而出，滚在地上，伸出的血丝网络接触空气迅速萎靡消失，豆大的伤口刺啦被撕开一大片，鲜血喷涌，白骨带血可见。

阿鸢喷出一口血，身体蓦地放松，往后倒，哮天犬双手接住，叫他一声，却没回应，又摇晃几个来回，发现他已彻底晕死过去。